夏日炎炎，巳时未到，屋外已经被晒得热烘烘的了。
棠香院位置偏，慢悠悠走到黛玉上课的地点得走小半个时辰，可既然徐忆卿吩咐了，夏桃也只能打了伞跟着，尽量避免让大奶奶晒着。
两人出去不久，府中各种都已经听说在棠香院几日未曾出门的大奶奶又出来了。
在多数人眼中，林大爷那就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仙般的人物，他们这些下人远远地看上一眼便已足够，所以对于一个乡野丫头能成为他们的大奶奶许多人是不服的。
大家一开始还只是幸灾乐祸，也并不觉得徐忆卿进府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好命得了那么个生辰八字，但若说多好命也不尽然，毕竟人都要死了，谁进府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都说要死的林皓玉忽然又活了过来。
原以为像大爷那样谪仙般的人物得知自己意识模糊间娶了如此不堪的夫人肯定是要发怒的。可后来徐忆卿不仅没被撵出去，就连犯了那么大的错都未曾遭受主子们的责罚，大家见了她仍要尊称一声大奶奶。
这才消停几天就又出来蹦跶，许多人都想看她如何作死。
只是他们热闹都还没看到，就接到了对方要他们去棠香院的话。
“春樱姑娘，我们可是大厨房的人，不得擅离职守，这眼看着要午膳了，一会儿若是叫主子们饿了肚子那可怎么好？”
春樱等人说完才开口，“大奶奶既然来叫你们去自然是知会过太太的，尔等只需听主子行事就是了，别忘了如今府中是谁掌管中馈。”
若只是前头的话，那还叫众人困惑，可添了这最后一句，众人心中就断定这又是新来的大奶奶在惹事了。
“春樱姑娘，你也是府中老人了，这大奶奶不懂事，你……”
“住嘴！大奶奶的决定岂容尔等置喙？”
众人面面相觑。
罢罢罢，既她非要作死谁也难不住。
府中下人们料定这大奶奶迟早有一日会被收拾，或许就是今日，正所谓法不责众，他们所有人都被叫走了，到时候上头要真怪他们擅离职守恐怕也是不行的。
如此想着，众人就都有恃无恐只当是去看戏了。
对于这些下人们的想法，徐忆卿是一概不知的。
说实话，她自己也挺疑惑，为何自己招惹了府中贵客却无一人责怪，为何林如海和贾敏都对她那么信任。
虽不懂，却也让她看清了府中人的底线，所以她今儿个打算再去底线边缘蹦跶蹦跶。
“大奶奶，里边二姑娘和三爷在上课呢，需要奴婢进去帮您通传一声吗？”雪雁把徐忆卿拦在外边，不让她进书房去。
徐忆卿也不恼，“贾先生的课，我不能听吗？”
雪雁一怔，按理来说，好似没什么不可以，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在这时候贾雨村提前放人，雪雁忙把人迎进去。
“大嫂嫂。”黛玉一见她，面色难掩的惊喜，一旁安玉也赶紧喊了句嫂嫂。
徐忆卿冲着两个小孩微微颔首，随即进去对着贾雨村行了一礼，“贾先生。”
行礼之间见对方果真如同原著里膀大腰圆国字脸，是传闻中的富贵相，行动间也有几分气度，完全看不出他是个小人。
他见到徐忆卿虽微讶异，但也客气疏离地回了一礼，瞧那样子，该是听说了近日府中的流言。
徐忆卿对他的态度只作不知，道：“我听闻贾先生学识渊博，我有一问，不知可否向贾先生讨教一二？”
贾雨村显然没想到她是来询问学问的，听闻这林大奶奶出自乡野，连谢大夫都不放在眼里，只当是个粗鄙不堪的，可如今一瞧其行为举止倒也不似不讲道理之人。
如此想着态度也好了些，“大奶奶尽管问便是，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闻言徐忆卿露出笑容，“那我便问了，近日我读史书，读到李斯列传，这李斯区区茅中之鼠，若非恰逢得遇始皇爱才，恐一辈子都难以翻身，贾先生以为是与不是？”
贾雨村诧异一个乡野出身的女子居然还读史书，再者二姑娘三爷都在一旁眼巴巴瞧着，是以虽是些简单道理，却也不免要细细讲来。
不仅如此，他还得言之有理言之有物，方可不负他先生之名。
“这是自然，始皇虽非完人，但他敢于用人，乃李斯之伯乐也，可偏偏李斯忘恩负义，虽有才，吾等亦当唾弃之。”
贾雨村明显还想展开了讲，可徐忆卿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打断道：“哦，贾先生也觉得李斯此人是忘恩负义之辈，如此我也就放心了，看来我没想错。”
闻言贾雨村不解其意，可没等他问，就听徐忆卿突然转移话题，“不知先生，棋艺如何？”
这时，一旁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小安玉软糯糯开口，“先生棋艺精湛，可厉害了，除了大哥哥就先生最厉害了。”
不加最后一句可能更好一点，徐忆卿乐不可支，贾雨村却有些尴尬，他谦虚道：“不过是略知一二而已，三爷过誉了。”话虽如此，但他面上可没有真半点自愧不如的意思。
事实上贾雨村确实不满林安玉的说法，在他看来林皓玉再怎么天才也不过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哪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
可他再不满也不可能直接说出来，还是得谦虚一些。
徐忆卿道：“贾先生无需自谦，不知贾先生现在是否有空，不如我们对弈一局如何？”
就这一刻，贾雨村自觉自己终于懂了徐忆卿的意思，这是拿谢邵没办法，又想拿他卖弄她的学识，那他少不得要替林家搓搓她的锐气了。
“既如此，请大奶奶指教。”
徐忆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贾雨村面色不好看，心里打定主意不会相让。
可等摆好棋盘，徐忆卿呀了一声，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虽有些冒昧，但不知贾先生，我二人这棋局能否换个地方。”
“当然。”贾雨村不太明白，但仅仅只是换个地方而已，完全没什么问题。
可当徐忆卿带着他往内院走时，他还是有些惊讶，心中暗道这大奶奶未免太不懂规矩，“大奶奶，若是大奶奶有事的话，我二人可下次再行对弈，在下再往里走恐有些不合适了。”
“没什么不合适的，府中人都去了，再者大爷还在院里呢，不必担心。”徐忆卿看了一眼夏桃。
夏桃会意立马抬头道：“请吧，贾先生。”
贾雨村见她这态度眉头皱得死紧，但料想这么多人在她也不能对自己做什么，只在心中暗叹这林家命运多舛，遇上这么个不守规矩的女子。
等真正到了棠香院，贾雨村才明白徐忆卿所说的府中人都去了是什么意思。
在徐忆卿安排的凉亭外，乌泱泱的，丫鬟婆子小厮顶着太阳站了一院子。
见他们来了，众人的窃窃私语声停下，还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贾先生，这边请。”
徐忆卿引着贾雨村在凉亭里坐下，棋盘早已经准备好，又吩咐下人奉茶，她才对春樱道：“你忙你的。”
“贾先生，我们开始吧。”
“大奶奶，既然大奶奶忙，贾某还是改日再与大奶奶探讨棋艺吧。”贾雨村总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有种他继续待下去就要被灭口的感觉。
可他一站起来，夏桃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贾先生。”赶在对方发难前，徐忆卿先发制人，“一局棋而已，既答应了，先生又为何百般推脱？”
贾雨村心中叫苦，不知如何惹了这村妇，但左右他也没错，如此大阵仗想来不久就有人能来救他了。
思及此他又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春樱也开始了。
“大家都差不多到了，说正事之前先点一下到，喊到名字的回一声。”
众人见状还当徐忆卿是想认识认识人，可她又根本不看他们，还和贾先生下棋呢。
方才大家可都看到了，贾先生根本不愿，就是被逼的，这大奶奶连贾先生都敢招惹，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且等着老爷回来发难吧。
“桃红。”
“到。”
“柳绿。”
“到。”
“半夏。”
“半夏。”
“……”
人太多，一一点完，很是花了点时间，春樱看向一旁小丫鬟道：“今儿个有八个人没来，其中有两人病假，三人事假，还有三人未到。”
没等众人诧异，又听春樱继续道：“接下来请念到名字的站到前面来做自我介绍，我先给大家示范一下，奴婢春樱，生于正武三年四月初三，今年十六岁，奴婢擅长书法、琵琶，平日里喜爱甜食，最喜欢吃如意楼的点心，如今在大奶奶跟前做事……”
贾雨村一边下棋，一边分神听着那小丫头的安排，实摸不着头脑，再看面前女子优哉游哉，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他摇摇头又落下黑子，棋艺也是，实在不怎么样。
而听完春樱说的一大通，下面众人都傻了，他们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大奶奶把他们这么多的人叫到此处来，就说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
而且这么多的人，一一说来，说到几时去了？
“不知大奶奶知道这些是想做什么？”人群中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开口，此人春樱认得是厨房做事的赵虎。
春樱没搭理对方，而是道：“开始吧，第一个，桃红。”
赵虎发出质疑却没得到回应，颇有些气急败坏，“大奶奶是何意，为何不敢回答我等，我们是为府里做事的，不是单单为大奶奶你一人做事的！”
他如此一喊，许多人也跟着附和。
一时间院子里吵吵闹闹，乱成一团。
贾雨村这会儿也不急了，既然大奶奶非要让他看这好戏，他倒是要看看今日这闹剧如何收场。
只见春樱冲身旁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两人飞速冲过去将赵虎架了过来。
“大奶奶这是做什么，府中老爷太太大爷都还在，大奶奶难道是想一手遮天吗？”赵虎的声音极大，力气却也比不过两个看似瘦弱的小厮。
待人扑通跪在地上，春樱不知从哪取出一张抹布塞到对方嘴里，“妄议主子，以下犯上，杖责二十。”
话音一落，棍棒与皮肉相触的声音响起，加上男子被堵住的呜咽声顿时让众人哑了声，就连坐在徐忆卿对面的贾雨村都是眉心一跳，没敢开口。
偏偏这时候春樱恍若无事发生，说：“桃红，继续。”
桃红是外院负责接待客人的丫鬟，徐忆卿刚进府时，负责接待的正是她。
她口齿清晰，不疾不徐，丝毫没有被一旁打人的恐怖声音影响，很快介绍完了自己。
春樱颔首，“介绍完了的就可以回去做事了，日后大奶奶有什么事自会吩咐。”
“下一个，柳绿。”
一个接一个，随着日头升高，众人身上都浸了汗，院中有些人也终于明白了徐忆卿的目的，这哪里是要他们做什么介绍，分明就是给他们下马威啊。
这些人里不乏有聪明机灵的，他们如何能看不出来，就连春樱手中拿着的名单也都是经过排序的，前面的都是勤劳能干的，越是后面念到名字的就是平日里做事最为偷奸耍滑的。
可偏偏他们知道大奶奶在针对他们他们还拿不出个证据来，除非承认自己平日里办差事态度不认真。
再一看先前闹事的赵虎被打得奄奄一息现在还在地上趴着呢，谁也不敢再跳出来表达不满了。
不止是他们，就连贾雨村也是满头大汗，即便他们身侧放了不少的冰块。
因为他发现这大奶奶的棋艺并非真的很差，反而一直引导着他在下，每每他觉得自己要将对方打败时，对方总能找到生机。
眼看着黛玉安玉早已离开，院中人也越来越少，他一眼就看到了在自己院子里伺候的几个还没能脱身，他这时候如何还看不出这大奶奶借着惩治下人的功夫还趁机惩治了自己一番。
可贾雨村想来想去没想到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大奶奶，依旧只当对方是想赢了自己得个才女名声，他不想让对方如愿只能强撑着，没道理她一个女子能坚持，他却坚持不住。
然而渐渐地，随着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赵虎身上不断传过来的血腥气和亭子外炙烤着越发毒辣的阳光终于叫贾雨村的心态有些稳不住了，棋盘上也渐渐现了颓势。
“诶。”就在贾雨村擦了把汗又要落子时，徐忆卿突然拿扇子挡住了他的动作。
“贾先生可想好了，落子无悔，若下错了，可能就满盘皆输了。”
贾雨村一时只觉头晕眼花，手中竟是一抖，白子落在棋盘上。
徐忆卿偏头，露出疑惑表情。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其实贾雨村看得出来，哪怕他不手滑，这一局他也赢不了，这大奶奶不仅棋艺了得，还一直在针对他。
他上下嘴唇粘在一起，声音沙哑着艰难开口，“大奶奶棋艺高超，是在下输了。”
徐忆卿唇角微勾，起身行了一礼。
“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