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两间底屋中左手边的堂屋。

四米开间，纵深差不多四十来个平方，用大衣柜和五斗橱隔出里外两间，里间略小些，是她的卧室，外间就是她的工作室了。

一进门靠着南窗就摆着她的横机，这里光照最好，白天的话只要出太阳，一般不需要开灯，贴着西墙一溜则是两张门板拼出来的工作台以及洋机。

又熟悉又陌生。

一一摩挲过来，至于拷边机，应该是96年年底才置办的……

熟门熟路地取出竹尺和划粉，董琴南直接画粉制版裁剪，她跟这布啊线啊的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的，何况方才就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一些个尺寸数据也是口到心到，压根不用动脑筋。

没办法，她一直没缴大社保，手停既口停，从手摇横机到电脑横机，摇了大半辈子的羊毛衫，再从脚踏洋机到电动洋机，又做了半辈子的裁缝，后来眼看着成衣店越来越多，几乎没人上洋机店找裁缝做衣服了，转头又开始学着给人织补毛衣羊绒大衣什么的，倒是没少挣钞票……

其实99年那会儿，弟妹阿妹跟阿姆都不止一次地催她去补缴社保。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指望女儿养老，何况还有程法松这个无底洞在。

但补缴十年得一次性拿出八千块，当时她咬咬牙再借一点也不是拿不出来，但想到以后每年都得多一笔开支，何况他们当时不但连个窝都无，二丫头跟小丫头还正是念书的时候，她就死活下不了这个决心。

谁知道后来全填了程法松这个无底洞……

不提这个，董琴南摇了摇头，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连衣裙上。

就是太专注了，直到完工才发现二丫头在边上看着她，也不知道守了多久了。

想说点什么，却突然想到要是二丫头问她什么时候学的踏洋机，她可怎么圆谎？

别人或许能糊弄过去，甚至程法松都能信，可三姐妹能信吗？

她们娘几个可是日日夜夜守在一道的。

不妨二丫头先开了口：“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董琴南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在心里的错题本上打了一个大红叉叉，当即改口，“不是，我给你拿钞票。”

“不用钱。”二丫头抬头看了董琴南一眼，丢了句解释：“我就是去百货公司看看连衣裙都怎么卖……”

啥？

董琴南看着二丫头蹬蹬蹬地往外跑，头一次意识到自家这个不声不响的二丫头还挺有生意经……

可回头一想，这年头的治安可远不如三十年后。

虽然她们租房子的这个潘家村远比市里其他几个城中村安全，租户也都是本地人，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要不她也不能在这一住十一年，甚至想在这落户了。

可严打已经过去将十年了，大街上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扒手拐子还有飞车党……

虽然已经不记得这会儿是不是就有了飞车党，但董琴南哪还能坐得住，回东屋三个丫头的卧室嘱咐大丫头带着小丫头把大门从里面反锁好，就骑着自行车追了出去，幸好在半道上追上了二丫头。

“要不要上来，我也想去百货公司看看。”

眼看着二丫头跳了上来，董琴南忍不住绷直了后背。

不过说到百货公司，她打心里就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虽说她打从三个丫头相继出生后，里里外外穿的衣服不是自己做的就是阿妹弟妹给的旧衣服，即便要给三个丫头买衣服，也是去江南春批发市场什么的，压根不会来这么高档的商场。

但想当年，她可没少去商场偷师。

只那都是差不多千禧年后的事儿，至于93年，她还真不记得，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这会儿的女装竟然卖得这么贵，略微像样点的连衣裙就得上百，两三百的也不少见。

可眼下工人工资才多少钱，也就一两百，至多两三百。

心里有了计较，董琴南领着二丫头回家。

路上问她：“你觉得加工费还能涨一涨吗？”

等回到家，一捏手刹让二丫头下来，才听到她说了句“十块钱肯定少了”。

秦红霞也是这么说的。

两夫妻一块下班过来的时候，已经抽空做好了晚饭的董琴南还在踏洋机。

秦红霞一进门一眼就看到了挂在衣架上的这根连衣裙，登时就眼前一亮。

粉色底大红印花的连衣裙，V字领，高腰线，裙摆开叉，而且跟个鱼尾巴似的，简直跟电影里的法国女人穿着吃下午茶的裙子一样一样的，要多体面就有多体面。

“大姐，这是你自己做的？”眼珠子拔都拔不出来了。

“嗯。”董琴南取下洗过一水都晒干了的连衣裙，搁她面前比划了一下，确实很衬她，“这是送你的。”

“送我的？”秦红霞又惊又喜，这下总算敢上手摸了。

“大姐，你什么时候学的踏洋机啦？”董建国也是一愣。

这没听说呀！

“一直学着呢，都好几年了。”董琴南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又催秦红霞：“你上里间试试去，我刚才就光了一眼，也不知道尺寸对不对……”

“我这就去。”秦红霞哪儿还顾得上来意，当即抱着连衣裙去了里间，很快换上新裙子出来，对着大衣柜照镜子。

“大姐，你这手艺当真没话讲，毛衣摇得好，裙子也做得这么好，这简直比百货公司里的卖家货还要上档次！”

董琴南扶着她的肩看了一回儿，总算放下心来。

红霞的腰身有点圆，肩膀也有点壮，但围裹式的V字领、高腰线、不规则的开叉鱼尾下摆恰好综合了她的弱点，拔高了她的身条。

衣服嘛，就应该扬长避短才对。

“挺好的，就穿着吧。”拍了拍她的胳膊。

“这哪成啊，我得留到月底吃喜酒再穿的。”

秦红霞高兴得无可不可，董琴南却哭笑不得：“我还指望你明天就穿出去给我打个广告的！”

广告？

秦红霞什么人，当即明白过来，忍不住大笑：“我们电站里头都穿工作服，这广告不打也罢。”

随即一寻思，咬咬牙，“这样，明早我就把这根裙子给我弟妹送去，我弟妹那人，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穿两身漂亮衣服。再说她在百货公司那就是个活招牌，让她给咱打这个广告去。”

董琴南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红霞说的是她的前弟妹……

赶忙道：“这可不成。这根连衣裙就是送你的，三个丫头都说这个颜色最衬你。舅妈的话……”

看向自己正给阿妹做的这身黑底绿花的，“你看看这身哪样啦，虽然不是鱼尾的，但A字型也很衬舅妈的，不行我这还有块黄底蓝花的……”

“大姐你就听我的。”秦红霞看了眼董琴南手里黑底绿花的连衣裙，也很打眼，“这根连衣裙还是给我弟妹穿，她在黄金柜台上，九成的顾客都是新娘子，还就这根粉的才合适，再说大姐你回头再给我做一根不就行了，刚好我觉得这V字领有点高了。”

给董琴南使了个眼色，“平常出去逛街看电影哪里要这么高的领口啦……”

”好。”董琴南醒过神来，“是我钻牛角尖了。”又问她，“你要开到哪儿？”

“开大点好看，开到这，不，再往下点，到这。”秦红霞很严谨。

又告诉董琴南：“大姐你讲讲，我上礼拜天刚在百货公司看中一双皮凉鞋，看中它是白的，嫌的么也是白的，太容易惹脏了，恨不得要把脚跷在肩膀上走路才好的。这下好了，明朝我就去把它买下来，正好配连衣裙穿……”

半天没插上话的董建国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这些个女娘家家啊！

趁着董琴南转身的工夫瞪了爱人一眼：“那个，大姐，大姐……不是，程法松没找来吧！”

“没有，他八成又上哪儿赌钞票去了。”董琴南随手把工作台上的家伙什收拾好。

“先吃饭吧，鱼还在锅里呢，就等你们下班了。”

“那行。”总算想起来意的秦红霞径直往里间走，“我这就把裙子换下来。”

虽然心里都存着心事，可显见的一个个的胃口都不错。

两条红烧鱼吃的精光，只留了小半碗鱼汤，搁冰箱里冻一晚，明天正好拿来佐泡饭。

豇豆茄子吃得汤都不剩，冬瓜海带汤倒是剩了两块肉，被董建国分给了大丫头和二丫头：“丫头家就应该多吃肉。”

“小舅舅说的对。”秦红霞就摸了摸身边大丫头的额头，“吃好了带妹妹们去看电视，陵城台又在演白娘子了。”

“不用。”董琴南明白她的用意，但这是家事，小人也是这家里的一分子，有资格参与家里的大事小情，“让她们听听也没有坏处。”

那行吧！

既然当妈的都这么说，秦红霞也不再多说什么。

边帮着收拾碗筷边说起了她的想法：“我想了一下午，越想越觉得离婚也没什么，有个成语叫悬崖勒马，我看大姐你现在就有点那意思……”

“你脑子清楚伐！”董建国又瞪了爱人一眼，“大姐带着三个小人，离了婚这生活可怎么过！还有大丫头二丫头，眼看着就是大小娘了，再过两年都要讲人家了……”

当着外甥女的面，有些话他这个当娘舅的不好讲的太明。

可正正经经规规矩矩过日子的人家，谁会要单亲家庭……是这么讲的吧，他也是下午刚听单位里人讲的，反正谁会要这种人家出来的大小娘做媳妇啦！

还有大姐，不讲离婚讲出去多难听，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就说拖着三个丫头，要吃吧要穿吧要上学吧，柴米油盐都是钱，这生活可怎么过得下去。

可你说要往前迈一步，拖着三个丫头，负担这么重，谁听了不摇头。

何况你就知道再找一个二婚头就一定比程法松强？

这个不管再怎么不是人，总是三个外甥女的亲老子。

活到三十岁，他就没听说过后爹后娘里头出好人的。

越想头越痛的董建国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却听二丫头道：“小舅舅，我们也觉得妈离婚没什么不好的，都是被人在背后说小话，有一个酒鬼赌棍的爸跟爸妈离婚比起来，也没好道哪里去。再讲不跟爸住在一块，他就不会吃醉酒回家撒酒疯打人了，晚上就不会有人来砸门要债了，我们都能睡个好觉了。尤其念念，她就不会老被吓醒三天两头都要叫魂了。”

手还按在太阳穴上的董建国哑然，秦红霞更是眼泪都下来了，作孽的！

董琴南却是欲哭无泪。

她从不知道，原来早在93年二丫头就起了这样的心思……

就听外头传来声响，随即响起一管熟悉的声音：“琴南啊！”

“是我阿姆跟阿伯。”董琴南一愣，随即起身跟弟弟弟妹打了个招呼就迎了出去。

只不单徐建英程云松两口子来了，两个姑子程云芳跟程卫芳也来了，三辆自行车齐刷刷地停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