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程筌原本想叫“荃”。

这是她打从会查字典开始，就偷偷翻字典给自己想好的名字。

不过她虽然打一开始就想叫“程quan”，但到底用哪个“quan”，她也说不好。

翻了很久很久的新华字典，差不多得有两年吧，比来比去，还是觉得“荃”的意思最好。

国君。

什么程番子，她在念念出生后就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名字了。

这就不是人的名字。

可她不知道要怎么改名字。

倒是之前有问过房东江老师的女儿潘文君，她帮忙打听了一下，说是小人自己不能改名字，必须等到18周岁以后才能改。

怎么可能不失望，也早就做好了这个狗屁名字要陪她读完初中甚至高中的准备。

甚至连同学老师再嘲笑她的时候，她要怎么反击都想好了。

可没想到爸爸妈妈会突然离婚。

一点预兆都没有，突然之间——明明早上还好好的，她们回了一趟学校再回来，妈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而且还主动提出要给她们改名字。

也就是说，她可以顶着新名字去念初中了！

当时她就跟姐姐妹妹说，她要叫“程荃”。

念念还什么都不懂，跟她说不着，她就问大姐想叫什么。

大丫头想叫“筝”。

讲能改名，她脑子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就是“筝”。

因为她喜欢古筝。

像乔喜欢写作、像贝思喜欢钢琴、像艾米喜欢画画一样的喜欢。

虽然只是听过、摸过，还从来没弹过。

江老师家的文君妹妹就在学古筝，之前他家还没搬去教师新村，还住在三楼的时候，每晚练琴文君都会哇哇哭，她却羡慕得不得了。

贝思的包袱戳中了她的心，她也有点嫉妒有漂亮古筝的女孩。

甚至团在被窝里捏着被角暗暗下过决心——等以后挣钱了，一定一定要给自己买一架古筝。

可二妹说她要叫“荃”，她想跟妹妹们用一个偏旁部首的话，那她就不能叫“筝”了……

爸妈都太忙了，爸忙着上班忙着吃酒忙着赌钞票忙着……打妈妈，妈忙着挣钱忙着照顾她们吃穿上学忙着……生儿子，压根顾不到别的。

她们三姐妹打小相依为命，跟马奇家的四姐妹一样，也在以自己的方式照顾着妹妹或姐姐，也就是“扮妈妈”。

所以二丫头一看大姐犹犹豫豫的样子，就知道她兴许跟自己一样，也有了心仪的名字。

“讲给我听听呢。”又问了她一遍。

“我想叫程筝。”当着二妹的面，大丫头也不是那么难以启齿。

二丫头一听就明白了：“古筝的筝？”

“嗯。”大丫头点了点头。

二丫头没有作声，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就觉得叫“筌”也挺好的。

“荃”本来就通“筌”呀！

那就只剩下大姐怀里的念念了。

二丫头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竹”字头，最终拍板：“就叫笳吧，希望她彪悍一点，别这么好欺负。”

大丫头……不是，程筝不知道叫“笳”怎么就彪悍了，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拉着怀里念念的小手：“那你就叫程笳了。”

念念一脸茫然。

董琴南也有些茫然。

二丫头之前虽然也叫程荃，可却是草字头的“荃”——这还是大丫头告诉她的。

至于念念则是改名叫程念兹，跟这个”笳”字儿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但还是点头应好：“听你们的，明天我去趟你们爷爷奶奶家把户口簿借出来，礼拜一我们就去派出所改名字了。”

可二……不是，可程筌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爷爷奶奶不会借的，我们偷吧！”

偷？

董琴南傻了眼。

程筌已经拿定了主意：“我来想办法，后天肯定能把户口簿借出来。”

程筝压根不敢去看董琴南的眼睛，抿着嘴唇，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真的要“偷”，也只能她这个当大姐的去。

董琴南却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应了一声“好。”

说“好”就要有“好”的态度，不能只有口头答应，否则就又该打叉了，董琴南押着自己不再想这事儿。

到家后边洗漱边跟她们商量：“明天早上我们早点起床，除了去菜市场，还要再去趟布行，你们只管挑自个儿喜欢的花色，我给你们也一人做两身鱼尾……”

程筝想要摇头来着，下意识地去看程筌。

程筌微微垂下眼睑，随即抬眸：“现在是暑假，你只管做裙子好了，做饭洗衣服拖地擦凉席倒马桶，”抱了程笳，“还有笳笳，我跟筝姐全包了。”

程筝就跟着重重点头：“妈，这些我都能干，我会把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的。”

“这可不行。”董琴南这次没有答应，看向程筝，“我还想送你去学古筝的！”

程筝就瞪大了眼睛。

董琴南压根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一度压根不知道大丫头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就从来没想过，只知道她打从三岁起二丫头出生后就不吃闲饭了……

还是直到03年大丫头招了女婿进门，05年孙女出生，长到五六岁开始要报兴趣班了，她才偶然知道大丫头竟然喜欢古筝。

但也仅仅是大丫头，她始终不知道二丫头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小丫头喜欢什么。

鼓起勇气抬头看向程筌：“姐姐有喜欢的了，你呢？趁着暑假，我们也报个兴趣班好不好？”

“可是，可是古筝很贵的！”

这次开口的竟然是程筝。

董琴南就打开饼干盒子给她们看：“你们可以算笔账，我一天最少最少也可以做三根裙子，一根20块，一个月那就是1800。等暑假结束了，再做一个月的秋装就可以开始摇羊毛衫了。一年四季我都能挣到钱，你们想学什么只管说。”

“可是，可是我学这个也没有用……”

程筝一脸无措地去看程筌，骤然想到她的贝思和艾米，想到了她的梅格和乔。

“为什么要有用，学这些本来就是为了自己喜欢。你们也不用给自己压力，考级什么的，咱们顺其自然，你们就当是玩好了……”董琴南有些艰难地复述着这段话。

这段话并不是她自己的话，而是宋明在知道一节画画课竟然要一百块钱，跟大丫头吵架的时候，大丫头的原话。

对了，大丫头还曾讲过一句话——原话大概其是“我只是希望她能一步步接近自己梦想中的空中楼阁……”

但她始终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因为孙女喜欢画画，所以大丫头宁可节衣缩食，也要送女儿去学画画。

说实话，她当时也不赞同大丫头的决定。

就是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学好数理化就行了，实在没必要花费大把的时间大把的钞票去学艺术。

宋明说的也不算错，这不是做梦是什么。

可重来一回，她就觉得，人还是应该做梦。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让女儿学艺术。

但她知道自己可以再努力一点，多挣一点儿钱。

只要能在99年之前攒下补交社保跟买房子的四万一……

其实均摊到每年头上，也就是差不多七千块。

其次每年的必要开支，也就是水电煤吃穿用以及学费算作两千块，应急备用金再存个一千块，剩下的钱她全都可以花在女儿身上。

这世上就没有一分钱是白花的。

何况没了程法松这个大窟窿，不用替他还债，她们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程筌也跟她想到一块去了，扭头捏着程筝的胳膊同她讲：“你就当给爸还债了，上个月妈还给他还了三百四，都够你买架古筝的了。”

这还是两天以来，董琴南第一次听程筌喊“妈”，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程筌看过来：“那我要学舞蹈，笳笳先跟我一块儿跳舞。”

“好。”

董琴南重重点头，压根等不到明天，大晚上的就又去趟街对面的烟酒店，给江老师打了个电话，向她咨询兴趣班的事儿。

江雪琴欲言又止，难掩担心：“颖子妈妈，我正好有事儿找你，这样，明天上午我过来一趟。”

挂完电话，董琴南有点激动。

自打00年江老师一家迁居省城，头开始她们还有联络，可随着自家频繁搬家，她们就断了联系了。

这么算下来，她不但足足23年没跟江老师打过照面，而且将近20年没跟江老师通过话了。

一路回想着江老师的模样回到家，原想给她赶根连衣裙出来的，可到底记不得她的尺寸，只能等到明天了。

不过手脚还是不能停，趁着夜里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点了盘蚊香后，又坐回洋机前继续赶工，脚踏板的“喀哒”声一直响到半夜。

转天过来天还没亮，没想到阖家竟是程笳先醒了过来，闹她大姐：“去买布。”

小丫头竟然记得董琴南说要给她们做新裙子的事儿。

董琴南抱着兴奋得上蹿下跳的程笳，把买菜的事儿先放一放，带着三姐妹直奔布行。

正在卸门板的布行老板娘还记得董琴南。

一看到她，忍不住一拍大腿：“哎呀，阿姨，我正等你呢，你是哪能晓得这么多人要买粉花瑶的啦？”

董琴南一眼看过去，丁点粉色都没见，就笑了起来：“我是踏洋机的，怎么不晓得。”

又催了她一回：“老板娘你还是赶紧进货吧，这样，你看我先付个定金，回头你给我多留几块行吗？”

“唉，付什么定金啦，我给你留着，你后天，要不大后天来拿就行了。”老板娘大手一挥。

董琴南就道谢，又跟三姐妹道：“回头我给你们一人做一身粉鱼尾。”

“妈也做。”怀里的程筝晃着腿，连连点头。

“我就算了，一把年纪穿这个，要招人笑话的。”董琴南失笑。

“妈不老。”程笳听不懂，只是歪着头，程筝却脱口而出。

董琴南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眼下不是六十六岁，而是三十六岁。

随手挑了几块花瑶，又去菜市场转了一圈，回家后有点静不下心来的董琴南趁着三姐妹都在东屋的工夫，慢吞吞地走到大衣柜前，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当然记得自己年轻时长什么模样。

却是直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原来人老不是先老皮肤——皮肉下垂布满皱纹，也不是先老头发——细软稀疏发白发脆，而是先老眼睛。

三十六岁的自己，眼神还没有浑浊，还有那么一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