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没有拨出名片上的电话，而是塞回了包里。
就目前来看，谢羽臣应该不会想听到她的声音，这件事还得回去从长计议。
她踏上了下一班列车，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风声穿过轨道呼啸，鬼哭狼嚎。
麦青头一回发现，A市的地铁居然噪音居然这么大。
车厢里的人无精打采，木讷地玩着手机，偶尔有疲惫的家长教育乱吼乱叫的小孩，死气沉沉中透露出这座城市的秩序。
麦青扶着拉环，站在人群中央，透过每一个人的身体，她看见了许多不同于她的生命。
亿万人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那么紧密，又那么遥远，每个人都像一个平行宇宙，在自己的世界里创造自己的故事。
大多时候，就像麦青现在这样，不经意地从别人的故事中经过，成为了别人故事中的路人甲。
心情不好的时候，麦青喜欢把自己扔进人群，短暂地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来，以冷峻的视角旁观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
列车不知道停在了哪一站，车厢里的人走了一大半。
麦青好奇众多人选择的终点会是哪里，便跟着下了车。
顺着人流她走出了地铁口，A市人民医院远远地朝她招手。
没想到这个站点通往的会是这里。
这个时候，麦青的肚子正巧饿了。
她的眼神扫过边上的便利店，心中的决定还未做出，双腿已经迈开。
那就先吃点东西吧。
“叮！”
自动门打开，几个刚结完账的人迎面走来，从她的两边掠过。
麦青在门口拎起了一个购物篮筐，想了想又准备放回去。
一只枯瘦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篮筐的把柄。
由于太过突然，麦青没来得及松开手。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面前的妇人突然惊慌，刷地松了手。
麦青接住险些掉落的篮筐，重新拿在手里。
那个中年妇女眼神闪躲，唯唯诺诺，两只干瘦的手紧张地攥在一起。
麦青怕吓到人，放低了声音：“要吗？”
她把空荡的篮筐放到妇人的眼前，眼神继续询问。
对方担惊受怕地接过篮子，四处张望，像是在恐惧什么东西。
“谢谢，谢谢。”
麦青勉强听清楚了妇人的嘀咕，礼节性地把篮筐交到那双枯手当中。
不知是哪个步骤出了差错，对方突然像受到了刺激，惊慌地抓上麦青没收回去的手。
锋利的指甲划过掌侧，麦青受了惊，一下子缩回手。
篮筐被妇人拿了去。
麦青绷着一根神经，警惕地望着这位举止怪异的妇人。
渐渐地，她竟生出一股子熟悉感。
这妇人浑身干瘪得如同风干了的木头，皱纹吞噬了五官的形状，完全搅乱了她的面容，但麦青依稀从轮廓出看出了影子。
她忍着咕咕叫的肚子，努力辨认记忆里那张模糊的脸。
妇人突然瞪大双眼，眼神也不飘了，像盯准了猎物的狼，迸射出垂涎欲滴的精光。
“你是曲颂的朋友对吧！”妇人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咚！”
篮筐还是没能躲过坠落的命运。
麦青的手臂突然被扣住，那妇人僵硬的手指关节掐入她的肉里，她越挣脱，陷得越狠。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脸不断放大，缠上她身。
“我见过你，和我们曲颂一起上节目的人是你吧。”
麦青终于知道了那股熟悉感的来源，这人是曲颂的亲妈，花玲。
“阿姨？你，你是？”
她假装不认识。
“我，我是曲颂的母亲。”她扭曲五官，愤恨不已：“是不是你骂我们曲颂？”
麦青尝试挣脱开手部的枷锁，那张狰狞的脸锲而不舍地追上来，如同梦魇。
曲颂迈入便利店，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他发疯的母亲缠上了一个人，并且露出那副可怜又疯狂的眼神。
当看见花玲缠的人是麦青，曲颂迎来了当头一棒，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你，你在干嘛？”
声音颤抖着，在快要崩盘的边缘。
麦青意外于曲颂的出现，不免表现在表情上，“你在A市？”
她看着他很艰难地点下头。
或许现在的曲颂并不想出现在麦青眼前。
“小曲！”花妈的眼神除了空洞就是疯狂，“是不是就是她在节目中对于施加暴力！”
“没有。节目里都是商量好的。”
“不可能！”
尖叫声刺痛耳膜，吸引了店内顾客的注意。
现在正值《假偶天成》播出，认出他们俩也是迟早的事。
麦青已经看见有人举起手机，但眼下也无暇去管。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节目要热度，所以让我们配合。”曲颂可能是应付惯了，情绪稳定，
“但是她欺负你是事实！”花妈两耳不闻。
花妈不顾场合地抓着她卖惨：“我们小曲一直都有心理障碍，你这么对待他，是想要加剧他的心理问题吗！你心思怎么那么恶毒！”
麦青只听了个“心理疾病”。
曲颂真的有心理疾病吗？
她愣愣地看着挡在面前的曲颂。
花妈不顾儿子阻拦，拼了老命地伸出手指指向麦青：
“我要去告你！告你蓄意杀人！”
“我要去告你！告你蓄意谋杀！”
花玲宛若地狱爬起来的恶魔，张开血盆大口，誓要报复人间的一切。
这些恶意全都指向麦青，但全由曲颂挡住了。
她隐在曲颂背后，甚至看不到花妈的表情。
尖锐的语调说着越来越刻薄的话。
“够了！你不要再闹了！”
被积雪覆盖多年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麦青被他的吼声吓住了，她头一回见到曲颂露出这种表情，恨意扭曲了他的五官，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
美丽被大火焚毁，这是麦青不愿意看到的。
“可以了。”麦青执意挡在两人面前，阻断了仇恨的视线。
她碰了碰曲颂的手臂，悄悄哄他安定下情绪。
不少视线汇聚在他们身上，麦青感到了压力。
曲颂不想把麦青牵扯进来，忍住情绪安置躁动的母亲。
他走出病房，麦青靠墙而立，低头沉思着什么。
今天她穿了一身漂亮的正装，或许眼神的缘故，浓丽的五官稍显冷淡，遥远得不可捉摸。
一看到曲颂出来，麦青就向他投去了关心的眼神：
“怎么样？”
他抿唇，用力点头：“勉强让她冷静下来了。”
低落疲惫的情绪化作有形，包裹着曲颂的身躯，麦青看在眼里，理智告诉自己别去瞎掺和，但离开的步子始终没能迈开。
她食指和中指捻在一起，当着曲颂的面打了个响指：
“出去散散心？”
心不在焉的曲颂看着她暗示的走廊，嘴上还没表示，脚步已经自然地迈开了。
他心底积压了太多情绪，已经太久没有释放了。
麦青跟在他身边，
走廊很长，走几步路就能碰见探病的家属，偶尔还能撞见换药的护士。
两人慢慢悠悠地走向电梯，谁也没说话。
独特静谧的氛围笼罩在他们身边，宛若一道天然的结界，隔绝了周遭的一切。
待进了电梯，只剩下两个人。
密闭的铁盒屏蔽了嘈杂，安静变为难以言喻的尴尬。
“你弟弟在A市治疗吗？”
“嗯。”短暂的沉默后，他补充，“我和家里人不住一块儿，放假了会过来。”
“你呢？”
“嗯？”
“怎么在医院？身体不舒服吗？”
“啊这个啊。”麦青恍然明白过来，“地铁坐过站了，正好又没吃早饭，看见便利店就准备买点吃的。”
她看着自己两手空空，呵呵一笑：“结果把这件事忘了。”
咕噜咕噜的声音适时响起。
三言两语间，电梯行至一楼。
“走吧，去吃点东西。”
**
“兹拉”
调味包被撕开，粉末状的香料呼啦啦倒入泡面盒，热水浇在面饼上，加工食品的香味立马窜了出来。
曲颂捧着两桶泡面，小心翼翼地走到用餐区。
他把面放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回麦青身边。
“抱歉，这附近没什么吃饭的地方，只能请你吃便利店。”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麦青压了压泡面的盖子，不甚在意地笑了：“我这一餐原本就打算吃便利店，只能说是刚刚好满足了我的需求。”
曲颂低头也笑了，但笑意很快就散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
“姐姐。”
“嗯？”
麦青一边揭开泡面的盖子，一边回应他：“嗯？”
色泽鲜艳的泡面半生不熟，确是麦青最爱的口感。
她用叉子捣散面饼，又是吹，又是撩面。
香味挑逗神经，麦青肚子越发得空虚，一点儿不掩饰迫不及待的渴望。
她对泡面的热切感染到曲颂，五分钟还没到，他也忍不住揭开泡面盖。
两股香味撞在一起，麦青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面。
夹生的面口感劲道，嚼起来索然无味，和想象中大相径庭。
麦青往边上偷看，突然觉得隔壁的口味更香。
“对了，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是她光顾着碗里的面吗，她好像没听见曲颂说话。
“你觉得，会有人一直倒霉吗？”
“当然会。”
叉子上的面滑了下去。
“会？”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眼睛瞪得大大的。
“没有人会一直幸运，也没有人会一直倒霉。”麦青盯着透明玻璃墙外的马路，突然转过来面对他，“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对吗？”
曲颂没有开口，低头继续搅动自己的泡面，“难道不是吗？”
他似乎很想从她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可麦青打破了他的期待：“实际上是，幸运的人一直幸运，倒霉的人一直倒霉。”
看着曲颂呆滞的模样，麦青对泡面彻底失去了兴趣。
她摆弄着逐渐发软的面，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免自嘲：“什么算得上幸运，什么又算得上倒霉呢？”
麦青自问自答：“一念之差而已。”
这不光是说给曲颂听的，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低下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面上，夹生的面已经软烂，没办法复原。
虽然有些遗憾，但麦青还是尝了一口，劲道的面条滑入口中，没有想象中的糜烂，而且较之刚才更加入味。
阴差阳错间，她发现了泡面的最佳口感。
麦青惊喜地挑起半边眉。
“快吃啊，待会儿坨了就不好吃了。”她也希望曲颂能尝到最佳口感。
可曲颂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持续不断地搅动着面，让腾腾热气散发出来。
“姐姐，你之前说的剧本能发我一份吗？”
“你还没看吗？”
“嗯。”
曲颂回避着对话，麦青不再打听，而是一口应下：“你给我个地址，回头打印出来我直接寄给你。”
“好。”
曲颂当着她的面把地址发到她的手机上。
“我收到了。”她直接开口回复。
“我会尽快给你答复的。”顿了顿，他接着补充：“直接在V信上。”
“好啊。”
天空落入灰调的世界，压抑沉闷。
“叮！”
自动门再次打开，两人准备分开。
曲颂突然叫住她：“你等我一下。”
看着他着急忙慌地跑进店里，麦青以为他落下了东西。
当曲颂再次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把透明伞。
麦青注意到的时候，心脏咯噔一下。
雨天、屋檐，还有透明伞下的人。
曲颂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顺势把伞递给她：“天气预报说三十分钟后有雨，以防外一。”
便利店的透明伞十块一把，款式几乎没有差别，但对于麦青而言，她的人生全部源自于一把做工粗糙的透明伞。
麦青频繁地眨动眼睛，压抑心中那点怪异情绪。
“谢谢。”
递伞的人逐渐和撑伞的人重合，麦青透过这张脸，忆起了过去的种种。
有的人明明只见过一面，却能如此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