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羿第二回自幻境中清醒时，已站立不稳，如失怙般掩面啜泣。

若是第一回抱着她尸身时是心死如灰，悲痛欲绝，第二回看她陨落时，便是五内俱焚，恨不得让这三界为她陪葬。

他亦恨自己，恨那日险些入魔的帝少羿将她拖入那个深渊，又让她独自面临那些指责和侮辱。

她有多无望，多痛苦，才会选择跳下诛神渊，又在恢复记忆后，但求一死。

他醒来后下界去寻她，却失了天界的那些记忆，未曾认出她，眼睁睁看着她用灼日自刎。

哪怕是求来了与她在凡间的一世，还是未能留住她，未能告诉她——

他是帝少羿，亦是帝无邑。

天界中意图害她的仙、神，他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

包括他自己。

地上那把灼日神剑上还染着她的血，他小心翼翼地把剑抱在怀里，伸手抚过那些血迹，随后小心地收入玉瓶中。

任凭锋利的剑身将手心划破，发出声声铮鸣。

“先去杀了我的弟弟，好吗？”他的声音平淡，却如凤眸中那抹猩红一般，极其骇人可怖。

灼日神剑颤了颤，似是在兴奋地回应他。

是了，这是他身上一截龙骨，自是与他感应最深，可帝无邑陨落后的那万年来，它亦替他陪在她身侧，同她生出了情义。

一神一剑，在某一瞬，因相同的悲恸，身上翻涌着浓烈的杀气。

不知何时，他半边如玉容颜已爬满魔纹，映在剑身上时，竟比那嗜血的剑锋还要冷冽三分。

紫微宫中，天帝、天后因窥神镜中的预示，正同众仙卿商议。

却不知，提着神剑的黑衣魔君，已来到宫门前。

宫门“轰”一声坍塌，引得殿内众仙面色惊慌，循声望去，便见到了一张似魔似神的俊美面容——

“月尧上神？”活了上万年的一位神君惊呼出声。

不明所以的众仙，不敢轻易将这张面容认作帝少羿，只因帝子极为柔和近人，而这张脸却是深邃冷冽，那双赤目中的杀气勃勃，更是如炼狱中爬出来的鬼魅。

可，月尧上神不是在万年前便陨落了吗？

他一步步走近，周身那股摧枯拉朽的庞大神力，压得众仙气息凝滞，五脏六腑间好似被揉碎一般疼痛难忍。

上座的天帝亦是难掩震惊之色，怔然起身道：“你是……兄长？”

一旁的天后攥紧手心，一张脸苍白的可怕，却不置一词。

帝无邑唇角间勾起一道冷笑，讥讽般出声反问道：“兄长？莫非先帝未曾告诉你，我的身份？”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殿内众仙听得清楚明白。

天帝抿紧双唇，眉峰紧蹙，还未待他想起什么，便听一声冷哼。

他的声音如平地惊雷一般响起——

“吾乃夙垣。”

众仙愕然，似是听到了难以置信的惊天之言。

天帝瞬间瘫坐在御座，面上青红交错，好半晌，才厉声道：“满口胡言！”

《列神传》有记载，夙垣于太初时期出世，乃是四海八荒内第一条苍龙，拥有创世之力、灭世之能，以尾画地可成江河，其神力无边，令妖邪胆颤，诸魔退避。

而邪神刑伎利用弑神枪为祸三界，被夙垣斩杀，只是经那战后，夙垣亦身受重创，在元神散尽前，封印了弑神枪。

太初苍龙的神力与地位在龙族之上，又拥有不死不灭之身，三界中自是无可比拟。

帝无邑却无心叙旧，当众便显出原形，在一声龙吟后，飞上了九重天。

天帝天后与众仙皆被那声龙吟整得脚下一颤，众仙已承受不住那股磅礴的龙威，纷纷伏地跪拜。

头顶上盘桓的五爪金龙，身躯庞大，长达十几丈的龙身上布满金鳞，还散发着熊熊龙焰，好似要将天地万物灼烧燃尽。

天帝与天后亦是在以命相撑，不肯轻易放下三界之首的尊贵身份。

又听得一声长长的龙吟，众仙纷纷口吐鲜血，倒地求饶。

而天帝与天后面上已血色全无，天后率先跪了下去，天帝亦弯下挺直的背脊，抚胸轻咳。

天宫内染上大片灼目的红，恸哭声、咳血声、求饶声不止，恍然已成了冥界炼狱。

那五爪金龙却并未打算结束这场酷刑，飞到了天帝面前，用龙尾将他卷起，死死勒住。

天帝毫无反手之力，血脉和神力的双重压制下，便是连化原形都做不到了，只是他坐这天界御座太久，早已不知何为退让。

况且，他与灼光那桩事，确是天帝处置不当。

龙骨一寸寸尽碎之际，天帝忽地忆起那日帝少羿来紫微宫寻他时，是何等的愤怒和……卑微。

帝少羿出世千年，从未在天帝面前低头，更何况是屈膝下跪。

灼光受刑并被贬下界一事过后的第二日，他醒了过来，风风火火地闯入紫微宫，在天帝面前禀明那日混乱的前因后果，并言明入魔的是他而不是灼光，该由他来受所有的恶果。

天后亦在场，面色慌乱，却一言不发。

“且不说当日真相到底如何，便说灼光，她亦未曾为自己辩白，吾怎知你不是包庇她才认罪？你待她的情意如何，吾再清楚不过了。”天帝仍是一脸淡漠，恍若只是看一场痴情儿生死相随的大戏，丝毫未有半分动容。

帝少羿便在这时，缓缓跪了下去，一字一句道：“天道在上，吾以性命起誓，若有半句虚言，甘受万生万死之刑！”

此间，天后急急含泪唤他数声，却未能换来他一丝犹豫。

可，帝少羿跪下了似是金刚所铸的双膝，又发下毒誓，亦未曾打动铁石心肠的天帝。

只听天帝冷声斥道：“吾所下神谕，岂能有朝令夕改？滚出去！”

后来，帝少羿便日日跪在紫微宫前，只为求一个公道。

终有一日，天帝在天后终日的求情之下，缓了脸色，好似施下隆恩般道：“吾许你下凡，历三世情劫，若是你渡劫归来，吾允她一个辩解的机会。”

可毫无心机的帝少羿，又如何能对抗得过这万年老狐狸？

他以为若是下凡去寻她，将她带回天界，一切便会恢复原貌，届时他受了天罚，再去寻她负荆请罪，将一切想得那般简单而美好……

当帝无邑的意识觉醒时，他才发觉，原来是那时的自己一叶障目，而天帝那般了解她，早已知她宁求死，亦不愿再回这方令她万分厌恶的天界了。

下凡的前两世，他与她未有半分交集，直至第三世。

而她，已孤魂般地，在人间飘荡了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