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鹿城耽搁了一日，宋锦绣之后便紧赶慢赶，再不复之前悠闲的模样。

看样子倒不像是去青云城散心的，倒像是去解决麻烦的。

陆昭云坐在马车上小榻的右侧，轻轻掀开帘子从小窗看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阴沉下来，灰蒙蒙的云如乱墨挥洒于天际。

但此刻仍是风平浪静，不见风雨，不见惊雷。

宋锦绣坐在马车的另一边，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马车骨碌碌驶过青云城碑界的时候，天空忽地炸开一声闷雷，犹如一条游龙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一头扎进地里，整个天地都被撼动了三分。

豆大的雨点紧随而至，落在马车的橡木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打击声。

早在惊雷响起的刹那，宋锦绣便“刷”地睁开了眼睛。

这暴雨一下，平王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就快保不住了，布置了这许久，终于要开始反击了！

和陆昭云待了这些日子，两人心里都装着筹谋，有时候会说上几句，有时候也就什么都不说。

不过有一个变化，宋锦绣很是满意。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陆昭云便不会对她使出他风流纨绔的那一套，无话时整个人冷冷淡淡的，像是冬日里压了白雪的松枝。

宋锦绣相信陆昭云对着子澄子澈他们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这或许昭示着，陆昭云真的将她当成了谋大业的盟友，而不是原先那个，用来挡烂桃花的花瓶。

马车在一处雅致的小院前停下。

子澄听到声响，拿着两柄油纸伞跨过门槛迎了出来，笑呵呵地掀开帘子：“二位主子，到了。”

两人撑起油纸伞下了车，踏着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的雨水穿过小院走到堂中。

“香汤已经备好，先沐浴？”陆昭云自然地将滴着水的伞递给一边的子澄，往后院挪了一步，才后知后觉想起什么，转身看着停在堂前的宋锦绣：“你先？”

“不必，你去吧，我到处看看。”她不像陆昭云这么讲究，更何况，她还得出去一趟。

陆昭云眼神从宋锦绣面上划过，回过身去了后院。

宋锦绣在原地望了一会天，这雨下得又急又猛，不出七日，青云城中穿城而过的白水河水位便会猛涨。

虽说每年雨季城里的百姓都会担心白水河会不会决堤，但白水河在青云城这一段的堤坝去年才修过，出于对朝廷天然的信任，今年的雨季总会比寻常年份要更有保障一些。

可惜，青云城的百姓是错付了这一份信任，就是这据称耗费五百两白银重新加固的堤坝，在今年来势汹汹的洪水面前，软得就像是豆腐渣。

无数生民赖以生存的土地、房屋、鸡鸭牛羊，在这纸做的堤坝的守护下，尽数付与洪流。

七日后的青云城将是一片狼藉，洪灾之后紧随而至的瘟疫，又将这原本就是摇摇欲坠的小城彻底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如果放任事情就这么顺着前世的发展方向狂奔而去，那么事情闹大，向上追责，加上之前搜罗起来的平王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证据，一举拉下平王一党可谓水到渠成，胜券在握。

可毕竟是这千千万万的生命呐。

想到这里，已经慢慢走到院门的宋锦绣扔了伞，整个人暴露在深深的雨幕中，继续往院外而去。

雨水打在身上，即使是在如此炎热的盛夏，也难免生出一股凉意。

宋锦绣很快便被打湿了，雨水顺着脸颊哗啦哗啦往下淌，地上的积水已经快要没过鞋底，她每走一步，都会带起无数的水花和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们一定比她现在更难受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亲人在洪流中被冲走。

打进眼眶里的雨水带着些力道，打得宋锦绣眼睛有点红。

宋锦绣决计是要提前作出预警的，重活一世，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前世青云城的悲剧再次上演。

但是白水河的堤已经不仅仅是青云城的堤，更是平王的屏障，一旦她将此事提前捅破，避免了灾情，事态尚未失控，民情尚可安抚或镇压，便很难将平王斩草除根。

届时，平王必要追究到提前预警的自己身上，栽赃自己故意毁堤以打击排除异己。

那么，此事从中饱私囊、固堤不利、损害民生转为了党争。

若是平王反应再敏捷一些，下手再狠辣一些，怕是萧闻泽都要被牵扯进来，深陷泥沼。

这雨下得大，街上已经很少能看见人行走，店面都关了大半。

宋锦绣独自走在寂寥的长街，雨水冲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双目无神却泛红，失魂落魄，形如鬼魅。

“姑娘！姑娘！”

旁边一家馄饨铺子的老板娘见宋锦绣从自己店面前飘了过去，赶忙追到门口，喊了几声，见宋锦绣没有反应，便拿了伞追了出来。

“姑娘，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带伞就出来了？”

宋锦绣突然被人拉住，头顶罩过来一片伞，止住了瓢泼的雨水，一时有点懵。

那老板娘见宋锦绣面色不太好，眼睛红彤彤的，一双杏仁眼里泛出些怜惜来：“淋了雨要受寒的，进我的店里喝碗姜茶吧。”

原来是要招徕生意，宋锦绣刚要摇头说自己没钱，热情的老板娘便已经拉住她往回走：“放心吧，一碗姜汤罢了，不收钱。”

宋锦绣于是跟着进了这家小店，一个才长到膝盖高的小童，头上梳着两个小角辫，一边吃着手一边滴溜着眼睛望过来。

宋锦绣立在门槛里，很快，衣服上滴下来的雨水便晕湿了门前的一大片地。

小童看了一会儿，好奇地走过来，抬脚就要踩进那一片水渍里。

从门帘后转出来的老板娘眼疾手快，一把将小童拉开：“可不能玩水，玩了水晚上是会尿床的。”

小童却只是笑，伸手就要放进嘴里。

老板娘又将他的手拉开：“不能吃手，阿娘说过很多次的，是不是？”

小童便乖巧地点点头，将胖乎乎的小圆手放下了。

老板娘将手里的衣裳放在宋锦绣面前的桌子上：“姑娘，我看你身量和我差不多，先穿我的衣裳吧，等你换好衣裳，姜汤就该煮好了。”

老板娘很是热情，给了宋锦绣一碗姜汤，还送了宋锦绣一碗馄饨。

馄饨里浮着几朵油花，几粒细细的猪油渣，才送到宋锦绣面前，宋锦绣便觉得香透了。

“姑娘，趁热吃，保管你吃完，什么想不开的都想开了。”老板娘抱着孩子坐在了宋锦绣对面。

“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看着面生得很。”

青云城不大，就这么些人，来来往往的，大家都熟悉得很。

“有什么难处就跟我们说，街坊邻居的都是热心肠的人，大家都乐意帮忙。”

老板娘怀里的小童又要吃手，被老板娘及时拉开了。

姜汤的热气呼进宋锦绣眼睛，她望着棕红色的姜汤，浮着小葱的馄饨，良久，扯出一个微笑来，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放进嘴里。

“嗯，好吃！”

“是吧，我这吉祥馄饨呐，尝过的都说好吃。”

“确实好吃，改天，我一定再来吃一碗！”

老板娘眼睛一亮，心想这姑娘到底还是想开了，笑道：“来来来，随时欢迎！”

宋锦绣应了声，埋头将姜汤一口气全喝了，又慢慢嚼起馄饨来。

这老板娘估计是看她失魂落魄地独自走在雨里，怕她想不开，要自寻短见。

青云城的百姓，还是那样热心肠。

吃到馄饨还剩三个的时候，陆昭云撑着伞，停在了馄饨铺子的门口，见宋锦绣一身寻常妇人打扮，粗布麻衣，微微怔了怔。

“娘子，我寻了你许久，原来你在这里。”他没有收伞，只是侧身立在屋檐下，身后是连成线的雨幕。

老板娘转头看见风姿清朗的陆昭云，不禁愣了愣，她还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宋锦绣闻言，淡定地放下手中的汤勺：“你来得正好，带银子了吗？”

子澄在陆昭云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笑眯眯地将一整锭银子放在了老板娘面前。

“不，一碗馄饨而已，用不了这许多钱，而且我说过，是请这位姑娘的。”老板娘连忙推辞。

“这是买衣服的钱，剩下的，就当是我预付的馄饨钱，过几日，我一定会回来的。”宋锦绣将钱塞在老板娘手里，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走出馄饨铺子，宋锦绣和陆昭云同撑一把伞走在雨里，子澄颇有眼力见地远远跟在了后头

“你伞也不带就跑出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一碗馄饨吧？”两人在雨里沉默着走出很远，陆昭云才开口问。

宋锦绣摸摸鼻子：“雨中的青云城别有一番风情，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这样瓢泼的大雨，正常人都会选择待在家里，如你所说，我们是盟友，你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可以同我商量。”陆昭云的语调似乎也带上了一点雨水的潮湿冰冷。

宋锦绣驻足，认真地回望陆昭云，他的伞一路偏向自己，左肩已经打湿了一大片。

她伸手握住伞柄，将伞扶正，低头看了看爬上鞋面的雨水，想了想，言简意赅道：“白水河要决堤了，你我站立的地方，不日就将被大水淹没。”

陆昭云脸上没有显出太多惊讶的情绪，在灰蒙蒙的呼啸的风和瓢泼的雨之间，显出一种即便城池灰飞烟灭于眼前也岿然不动的淡然来。

看来，他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