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鹤予只在原身的记忆里见过楚还峥的模样，那些记忆多而杂，有在暗室里的，在石窟中的，在悬崖下的，地点虽然五花八门，但所有的记忆视角里，原身都是匍匐在他的脚下，苟延残喘。而楚还峥，一袭白袍，尊贵逼人，姣好的面容只在他面前露出狰狞和阴鸷。

让萧鹤予意外的是，今日一见，楚还峥本人却和记忆中大相径庭。

只见那少年年纪不大，通身的气派却已绝顶，面堂光洁，轮廓俊秀得有些过分，少了阴暗，多了几分正直气派，腰间挂着一柄蓝剑，手持玉牌，突兀又突然地闯进了山洞里。

楚还峥还没转过山洞拐角，眼中只有看着鹿浔的惊喜，听着这一声惊呼，萧鹤予立刻转身就走。

可这山洞只有这么点儿大，他再走能走去哪里，绕了一圈也没着一个藏身之处，心中叹息：“这重生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楚还峥原本见着鹿浔满脸喜色，正要迎上前，转过弯后却见到了师尊旁边一袭黑衣的萧忝，他脚下一顿，神色大惊：“师尊，他……”

“嗬！嗬嗬！嗷呜——”

然而，楚还峥一句话没能吐完，就被一旁戒备生人的鬼婴嚎叫着打断了。

萧鹤予还没反应过来，鬼婴就猛地蹿了出去，手脚并用，边跑边爬，谁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一口咬上了楚还峥的大腿。

“啊啊——”

楚还峥惨叫一声，往后跌了两步，可他毕竟是仙门弟子，道法超绝，很快就镇定下来。鬼婴身上魔气浓郁，他断定这小鬼不是大魔想必相距也不远了，于是抽出寒光凌冽的佩剑，冷眉一竖就要往鬼婴身上戳。

鹿浔：“住手。”

萧鹤予：“等等！”

萧鹤予喊完，怕楚还峥盛怒之下刹不住手，也顾不得新仇旧恨了，一个健步冲上前，打偏了剑柄，躬身去抢那不知死活的小鬼。

鬼婴这一口咬得狠，白袍上已渗了血。萧鹤予心口咯噔一下，觉得这半大点儿的小娃娃下场必定是好不了了。他摸了一把鬼婴后脑，又安抚地轻拍他后背，道：“松嘴，这不是敌人。”

鬼婴这才慢慢松开嘴，只是看着楚还峥的表情依旧凶戾。

“萧、忝！”楚还峥疼得面目扭曲，额上都是冷汗了，还惦记着从前的旧怨，边扶墙站稳，边去问鹿浔：“师尊，他就是掌门师叔说起的魔修萧忝！他怎么会在这里？”

也不等鹿浔作答，楚还峥就抽了刀，满眼森冷神色，杀气逼人。

“嗬！”鬼婴对杀气格外敏感，他又被萧鹤予抱在怀里，最先感受到了来自楚还峥的杀气，立马挣扎着要冲上去咬人。

鬼婴力气大，萧鹤予差点没拉住，一边按住鬼婴一边戒备，道：“安静，你又不是狗，别见什么都咬。”

老天爷作证，这话萧鹤予本是顺嘴一说，但在这情形下说出来，就显得有点不大客气，遇上个小心眼的，一定以为他在指桑骂槐。

好巧不巧，这间山洞里，没人比楚还峥更能记仇更会记仇，他冷冷的道：“让你逃出云汀是我的错，如今你既落到我手里，我必让你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来了来了，主角的复仇它虽迟但到！

萧鹤予慢慢朝后退去，他怕打起来误伤了鬼婴，便把他放下地，拍了拍屁股道：“去找鹿浔。”

楚还峥瞧见他的动作，冷嗤一句：“真是恶人养恶鬼，这种阴森的鬼物也就你这样的魔修才能养得出来！”

原身做过的孽，萧鹤予毕竟没有伙同其中，因此心里除了想暂避锋芒保命，内疚愧悔那是一点都没有，他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听见这话，下意识的就顶了回去：“那你骂错人了，这鬼娃娃是你家师尊养着玩的，我不过是借来抱抱。”

说罢，他弹了弹鬼婴的脑袋，在他耳边低声道：“去找鹿浔，否则揍你屁股。”

鬼婴一脸不可置信，两手捂紧了小屁股，一扭头，哒哒哒跑到了鹿浔身边，撅着屁股滚进了鹿浔的袖袍里。

萧鹤予没忍住笑得眉眼弯弯。

这头，楚还峥却气得面目扭曲，举着剑向萧鹤予刺来。萧鹤予收敛了调笑之色，摆出对阵姿态。

大战将起。

“还峥。”就在这时，一缕轻音飘起，轻描淡写地为这场你死我活按下了暂停键。

“师尊。”楚还峥忙收手。

“回去吧，为师没事。”

楚还峥急急道：“那他呢？师尊，萧忝偷学禁术，害我走火入魔，又私自逃离云汀。数罪并罚，该把他押回山门明正典刑！”

鹿浔则道：“害你之事，门中已有定论。如今他被废去一身修为，流落下界，此生再学不得仙法入不了仙界，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楚还峥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已收了佩剑，只是右手还握在剑柄上，半眯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其上纹路。

谁都看得出来，他杀心未灭。

但又不得不暂时放过了萧鹤予。

云汀山能傲立修仙界顶峰八百余年，除了道法超然门徒众多，还因为有鹿浔这大神坐镇。多少人求上云汀，也只是为了能够远远见上他一面。如今楚还峥好不容易拜了师，前途似锦，自然不愿为了这种事惹师尊不快，暂且按下不提，但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找机会报仇。

这时，山洞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一群穿着制式白袍的年轻人熙熙攘攘拥了进来，见到鹿浔和楚还峥，各个面露喜色。

“上阳仙师，还峥师兄，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们了。”

旋即，一行人踏进山洞，又见着一身突兀黑衣的萧鹤予，待看清面容后，众人大惊失色：“萧忝！是魔修萧忝！”

“好了。”楚还峥道：“从前的事情到此为止，今后不必再提，先护送师尊回山吧。”

如今楚还峥身份地位远胜往昔，又有鹿浔在场，诸多弟子虽然有心拿下萧鹤予这魔修，回去也好添一笔功名，可如今，却不得不放弃了。

正主都没对那魔修做什么，他们怎好越俎代庖，安安静静走到鹿浔身边。

鹿浔却微微探身，从宽大袖袍里把那鬼婴掏出来，放到地上，引起众人惊呼。

鬼婴吓了一跳，见人多，各个周身都沸腾着仙气仙光，他吓得一缩脖子，转头蹿进了萧鹤予怀里。

萧鹤予被撞得一个趔趄：“……”

有女弟子惊讶道：“这是谁家的娃娃？好可爱。”

“可爱？你怕是没长眼睛。”楚还峥正满肚子气没处撒，听了这话，仿佛找到了发泄口，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冷声嘲道：“这东西鬼气森森，你却夸它可爱？也不怕沾上因果，或是你与那些修习鬼道的杂鱼烂虾一般，不喜正道清修，反偏爱此等阴鸷鬼物不成？”

那女修被他一通话羞红了脸，忙解释道：“不是，我看错了……”

“看错了就更是不对！”楚还峥冷脸批评，越说越上头：“识魔辨妖，那是入门学徒的功课，你如今连一只小妖怪都认不出，谁知是不是内门弟子考核上做了弊。”

“我……我……”女修一张秀口开开合合，不知道说些什么反驳，又羞又气，眼眶红了大半。

楚还峥发了脾气，尝到了甜头，还打算再说什么，鹿浔却沉声打断了他：“住口。对本门弟子如此刻薄，谁教你的。”

楚还峥脸色一白，连忙认错：“对不起师尊，弟子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望师尊恕罪。”

鹿浔却像是动了真怒：“自己回山领罚。”

楚还峥大惊。他天赋高，入门起就是明星弟子，长辈哄着，同门捧着，早就膨胀得天是王大他是王二，如今当着这么多人被鹿浔呵斥，他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

“……是。”

但他不敢不听，躬身行了弟子礼，临出门前又恨恨地看了萧鹤予一眼，忍不住道：“师尊，弟子一心向道，深知鬼物惑人，这鬼婴如此凶残，还是尽早处置了的好。”

说完，他转身朝着洞外走去。

萧鹤予抱着鬼婴退开，听见这话，面色古怪地看了楚还峥一眼，他心道：这就叫凶残了？跟你比起来，那还差得老远呢。

萧鹤予假意抱着孩子哄，慢慢朝着洞口挪去。这帮人毕竟是云汀山的弟子，跟他也算是结着仇，谁知道会不会背地里害他，这种地方，还是少待为妙。

“嗬嗬——”

就在他即将靠近洞口之时，怀中鬼婴嚎叫不安，萧鹤予本以为他是刻意捣乱，却在一转头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他脸色白了一瞬，大叫示警：“是鬼魔！大家小心。”

大批鬼魔涌入了狭窄的通道内，蜿蜒至洞外，一眼望不到头，但估计上千只是有的。

这是生死局，萧鹤予凝神戒备，扯开衣襟把鬼婴塞进去，胸口鼓起一团，他拍了拍，道：“别出来，你如今可不是他们老大了。”

鬼婴这回难得乖巧，窝在他胸口一动不动。

“这么多鬼魔，还峥师兄出去岂不是凶险万分。”

听得这声音，萧鹤予转头看了说话的弟子一眼，心道：这少年心肠倒善，可如今这情形，一个不好，他们说不定会死楚还峥前头去。

大批鬼魔瞬间涌入，张牙舞爪的朝众人扑杀而来，场面着实壮观。萧鹤予紧了紧衣襟，顺手抄起湖心岛上鹿浔褪下的枝条，当做武器，抽抽打打，在一众鬼魔中艰难穿行，朝着洞口挤去。

而另一边，几个修仙少年拔出长剑，如猛虎下山，势头强劲，当前一人凭空变出一小瓶药粉，让天上一甩，变作了一朵粉白的蘑菇云，所有弟子举着剑刺入云团，再拔出来时，剑身金光闪闪，隐隐燃着神火。这群少年举着长剑冲进尸群，如果砍瓜切菜般收割鬼魔人头，转眼速度就越过了萧鹤予。

鹿浔身为长辈，那更是一马当先，长剑飞舞，绿枝绞杀，只留身后一地尸体。

萧鹤予看了看手中枯败的枝条，直觉得该找个趁手的武器了。

出洞的通道被开拓出来，留下一地破烂的碎尸，这些尸体虽然已经碎裂失去行动力，但能动的地方仍在苟延残喘，譬如手臂、手掌、头颅之类的，只要还没彻底粉身碎骨，它们就会不知疲倦地纠缠上来，烦人得很。

萧鹤予快步踏出洞口，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到山洞外遍布密密麻麻的鬼魔，绵延千余里，看不到尽头。

……这怕是要杀到下辈子去吧。

不等他反应，尸群中迅速蹿出几只鬼婴，和先前他胸口的这位一模一样，只是身上黑纹更多，几乎遍布全身。参照鹿浔之前的说法，这几只鬼婴怕是毒入肺腑，没得救了。

果然，鹿浔再见到这几只鬼婴时也没留手，每次出手都是奔着取对方性命去的。

“东边是妖界，所有人朝□□围，不可恋战！”

“是！”

鹿浔说完，愣了愣，转眼去找萧鹤予，满山尸群肆虐，鬼婴出没，嚎叫凄惨，而那一身黑衣的青年，早不见了踪影。

鬼魔众多，漫山遍野恶心的嘶吼，这些东西还腥臭难闻，萧鹤予修为不高，本就力弱，又打了这么久，体力魔力都几乎耗空，身边鬼魔却越聚越多。

他这时举目四望，鹿浔和一众云汀弟子都不知去了哪里。

原来，他们各自冲进尸群，视线受阻，方向感减弱，萧鹤予打着打着就偏离了既定的路线。如今失散，想活下来怕是难了。

萧鹤予拍了拍胸口蜷缩着的小怪物，叹道：“怕是要害你跟我一起死了。”

就在这时，围上来的鬼魔动作顿了顿，继而让开一条路来，尸群外，一只全身遍布黑纹的鬼婴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看见萧鹤予，像是饿急了，一直拿小黑手擦着唇边的口水。

萧鹤予已是它的囊中之物，鬼婴也不急，一步步靠近，逼着萧鹤予一点点后退躲避，同时还要防止无数鬼魔撕咬，真是难也。

片刻后，他生生被逼到了一口寒潭边，那鬼婴不知何故，脚步竟停了下来，歪歪脑袋，露出一丝貌似忌惮的神色。

萧鹤予眼前一亮。

仙侠文嘛，悬崖底下、寒潭里、古墓古棺什么的最容易出密宝了，主角但凡落进去，再出来时，必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反正眼前已是死地绝境，萧鹤予豁出去了，转身，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萧忝！”

入水之前，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

是鹿浔。

大股水流阻塞呼吸，更封闭了一切感官，水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胸腔被无情挤压，萧鹤予被迫张开嘴，灌进一口冰冷硬涩的寒潭水，水液入口，倒灌进鼻腔，咸酸辛辣的刺激直接把萧鹤予拖进了无边的黑暗。

“噗通。”

寒潭轻响，黑色水面惊起大片涟漪，白袍入水，有一人朝着水底快速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