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平港暴雨倾盆，临海的穹湾酒店亦不平静。

“我要去转岗考核了！就在下周！”酒店大堂里，苏西举起个人终端挥舞，红头发在水晶吊灯下熠熠发光。

正值午休时间，大堂几乎没有客人，她兴奋地看向身边，却见于清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难过，还轻轻啊了声。

苏西笑容稍滞：“你在……不高兴吗？”

“有一点。”于清不情不愿地承认，“计划被打乱了。”

计划？愧疚感突然袭上苏西心头。

两人虽然对工作有着不同态度，但私底下的关系一向不错，何况，她也是于清唯一走得近的朋友。

“也是下周约我吗？”苏西小心翼翼，“对不起，要不改天——”

于清却迷惑：“你在说什么啊？”她抬起手，“我指这个。”

顺着苍白的指尖看去，苏西失语到仿佛被人暴揍一拳。

悬在半空的通知栏上，一则消息正滚动播放——「尊敬的客人：因持续性强降雨天气，为确保您的安全，所有室外项目于今明两天临时关闭，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

于清叹着气往电梯方向走：“没得玩了。”

忍住！苏西定定神，追上去：“所以你压根没听我刚才说的？”

“听见了。”于清从善如流地举起拳头：“恭喜，加油哦。”

“……还有呢？”

“写篇转岗攻略，靠引流把个人号做起来？”她深觉有理地点点头，“大腿，求抱。”

对方气得红头发倒竖：“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也想！申请！”

“不用这么麻烦啦。”于清摁下上行键，冲她眨眼，“你忘记我学什么的吗？”

哦，也是，苏西木然想到，对方有大学专业加持，可跳过转岗申请的步骤，直接应征同行业的其他岗。

叮咚——电梯开门。

“考完了我请你吃饭。”于清走进去，“刚好下周发这次的外勤补贴。”

“就那点数？你存着吧。”苏西吐槽，“连奖金都没有的地方，也就你能待下去。”

眼前的镜面里，匀称纤长的身影依然很放松地靠着内壁，一点都不在意她对工作环境的抱怨。

苏西沉默一会，低声：“我听说，局里有意向缩减开支，要是真的，肯定首先拿我们这种开刀。”

这话绝不是恫吓，苏西新交的小男友有点背景，隔三差五就会放些内部消息，她也正是因为这点才拼死都要申上转岗考核。

然后，苏西欣慰地看见于清站直了些。

两人就职的意识监管局是国属机构，负责监管意识修复师，后者若要类比，可将其视为旧世界的心理咨询师，不过现在能直接进入人脑根除负面情绪。

“情绪”与“根除”本来互不配适，只是自进入新世界以来，科技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渐渐的，便有社会共识以为，人类理应可以掌控一切，包括曾经很难痊愈的情绪顽疾。

而事实上，的确如此。

因情绪受人脑意识波动影响，与意识相关的一系列岗位顺势诞生，更重要的是，大学里直接新增了意识专业，哪怕录取率低得令人发指，也挡不住一年比一年多的报考者。

于清学的便是这个。

不过，虽然意识行业在新世界炙手可热，但并非所有相关岗位都很重要，比如初级督导，它是行业里的吊尾车，除了清闲有编制外，一无是处。

于清与苏西两人，就同为初级督导。

“早早为自己打算吧。”苏西望着身边轻叹，“今年修复师不是扩招吗，你回去应聘正好，再不行我问问我男朋友有没有其他办法。”

于清终于露出这次聊天中的第一抹笑，说的却是：“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记得提前告诉我，我好准备份子钱。”

“你——认真点！”苏西一巴掌过去，“就算只想做督导，升中级也需要修复师的工作背景，你就当为这个做准备啊。”

于清笑着闪开：“好吧我说实话，我喜欢不费脑的工作，真取消我就回家躺。”

苏西被这回答硬控几秒，蓦地尖锐爆鸣：“回家？！”

幸好这时，电梯停下开门。

于清瞅准空挡挤出去，不忘挥手：“下午见！”

无视掉苏西震惊到见鬼的表情，她转身离开。

不怪对方反应激烈，于清刚才那番话随便被谁听见，得到的反应程度只会有增无减。

意识专业性质特殊，自有一套独立且严苛的选拔机制，当学生们进入专业院校学习后，依然会面临大大小小的考核，稍有不慎便会被劝退，如此直到毕业，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不为过。

但毕业生们得到的回报也相当丰厚。

比如，可以申报意识修复师。

意识修复师是新世界的超高薪职业，更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虽然相关机构招聘时只要求拥有意识从业背景即可，但一直以来的隐藏条款是，它们总会优先考虑毕业于意识专业的求职者，其次才是转岗申请。

因每年的招聘名额有限，所以，就算来自其他岗位的转岗申请有幸被看见，机构对申请人的考核维度亦不止有能力，还有关系。

苏西苦熬三年，才在小男友的帮助下，熬来属于自己的转岗机会，而如于清这样一毕业就进监管局的，简直是暴殄天物，闻所未闻。

走廊上，浅棕的格纹地毯绵软厚重，脚步声几不可闻，左边是向里排开的深褐房门，右边则是连贯的落地玻璃，可惜暴雨不断，附近海域被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笼罩。

想到胎死腹中的观光计划，于清郁郁地叹了口气，闷头冲到最靠里的房间附近才停下。

穹湾酒店以奢华闻名，“奢华”二字不仅体现在设施与服务上，也包含了造型各异的艺术品，它们被安置在不同楼层，每件都价值不菲。

客房区内，每隔几扇门会放置一张黑色小方台，于清这儿恰好就有，上面的鸟雀引颈长鸣，美得栩栩如生。

她打眼扫过正欲去开门，动作却停下。

空气里充盈着浅淡的香氛，吸久了让人不自觉犯困。

但就算再困，也不至于产生幻觉。

方台之上，一张之前从未出现过的纸条正被摆件底座压住大半，露出印有穹湾字样的花体LOGO。

下午，于清重回工作岗位。

与局里冰冷安静的监管室不同，此刻，酒店地下的公共区域正被全息投影环绕。

晴空万里，鸥鸣阵阵，空气温热而咸湿，是穹湾海滩在正常天气下该有的样子，如果不是遇上暴雨，来此度假的修复师们本可以随便过去玩，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聊胜于无地蹲在室内欣赏。

于清穿过投影，走进安排给自己的疗休室。

初级修复师们正拿个人终端签到，一人一舱，滴声不断。

“疗休”，是官方专为修复师安排的假期，但频次固定，不允许请假，在于清看来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强制工作。

毕竟，修复师疗休时连接的系统，放在日常工作里，作用对象就是进行意识修复的患者，现在则是他们自己。

于清对这些被迫工作的牛马们默默表示哀悼。

等在工位坐好后，她继续回刍与苏西的对话。

对话发生纸条出现之后。

苏西：「想找关系把自己塞进去考试了？恭喜开窍！」

苏西：「不过宝啊，你还是换个人吧。」

苏西：「他家和我们不对付，而且听说最近不太平。」

之后就是一番对各个名门及站队的科普，要不是中途接到小男友的视讯邀请，说不准苏西会硬逼着她做出新选择。

天知道，自己就是想问个名字而已……于清揉揉脑门，又琢磨起出现在纸条上的内容，不知不觉入了神，没注意有人走过来。

“你好。”淡淡的嗓音说道，“我的个人信息无法被读取，麻烦来看一下。”

于清愣了下：“重启治疗舱试试呢——”

她抬起头，在瞧见对方长相时，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个高挑的男人，眉弓高眼狭长，英俊，但并非是正统的帅气，哪怕此刻面无表情，脸上也带着丝天然的阴鹜，看着就不好接近。

“我去看看。”温柔说着，于清走到治疗舱旁边，熟稔地点了几下按键，示意对方，“再刷下你的终端试试。”

这一次，个人信息准确无误地弹出。

她无意瞟过，下一秒眼睛睁大，猛地抬头瞪向对面。

这样的注视极为无礼，男人却不露声色，转身去做连接。

于清原地纠结，等人躺进治疗舱里才仓皇去拦：“不好意思，但你真的是——”她撑着冰凉的椭圆舱盖不让合拢，挣扎许久，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郑栖淮？”

苏西之前介绍，郑家虽然历史悠久，却也需要投奔靠山以保家族长盛不衰，其背后势力曾认为意识行业过于独大，提出过人类不应被科技完全牵着鼻子走这一论点，郑家自然也是这样的立场。

郑家现任当家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目前最有望升任总检察长的青年才俊，据说最近被不少敌对势力针对，至于小儿子郑栖淮，则叛逆地成为了意识修复师，据说与家里关系十分微妙。

于清再次想起纸条上潦草的字迹——

「郑栖淮，救他」

室内悄然无声，其余初级修复师早就合盖休眠，环绕头顶的灯带明暗交叠，身边绿植落下幢幢黑影，原本是为确保修复师不受干扰特意做出的氛围设计，却让于清在这片静谧中渐生悚然。

郑栖淮的视线先在于清胸牌上落了一下，才抬起，无波的眼眸中泛起丝丝凉意。

无需多言，于清倏然清醒，撤回手，讷讷说道：“抱歉。”

对方置若罔闻，将接口连线按要求贴在身体指定区域后，就确认休眠。

于清看着舱盖与舱体严丝合缝，想到更多。

与哥哥不同，郑栖淮毫无从政意愿，从意识专业毕业后便就职于医疗机构，如今正向着高级修复师的方向努力。

因特殊性，修复师受到的官方监管与保护远超其他职业，设计郑栖淮，不仅连精准打击都算不上，还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

于清已经要将自己说服一般了。

然后她又猛地想起，哪怕修复师在疗休中真遇上发生概率万分之零点一的危险，他们也可以自行断开连接，回到现实，真没必要担心危险。

恐怕，纸条是不知谁干的恶作剧，只有自己愚蠢地相信了……于清懊丧地踢了下脚尖，蔫蔫重回工位坐好。

现在，所有初级修复师都进入了疗休。

光洁的合金材面泛着幽光，机器运转的嗡鸣几不可闻，这些是新一代治疗舱，舒适度为当前顶尖水平。

但对意识修复而言，这一外在要求实为次要，治疗舱可以老旧到只剩下基础接口，搭载的系统才是核心关键。

智脑系统的出现，代表大脑这个人体内最为神秘的器官终于可被降伏。

哪怕如于清这样毫无上进心的打工仔，每每想起，都忍不住为人类的进步感到自豪。

时间过去。

逐渐有初级修复师醒来，开舱，用个人终端确认疗休结束，随即离开。

于清偶尔会去检查郑栖淮的状态，数据面板显示正常，男人神色也不见异样。

她放下心，在个人终端上找苏西聊天，没等到回复，从未响过的警报倒率先传来。

嘀！嘀嘀嘀！

于清愣愣抬眼。

不远处，指示灯乱闪一气。

来自——郑栖淮的治疗舱！

她飞扑过去。

数据面板的显示已经紊乱，而舱内男人眉心皱起，唇边肌肉紧绷。

可他，为什么不醒来？

于清着急地拍了几下舱体，又反应过来，匆忙呼叫巡视组长过来查看。

无人应答。

她急得不行，却不能擅离岗位，只得一面继续保持呼叫，一面不断敲击外部键盘试图唤醒郑栖淮。

根据局里下发的督导守则，无论疗休发生何种意外，既定流程都得是先由巡视组长赶赴现场评估情况，若修复师真的无法自行苏醒，才由督导进行深层操作——即，经由安全模式进入修复师的意识世界，将其带出。

在等待组长期间，督导只能通过外部键盘提醒修复师危险来临，不断给予自行断开连接的指令，通常情况，系统没问题连接正常，基本做到这儿修复师就能响应了，但……

于清一串码打出去，无论硬件软件都运行正常，可郑栖淮依然不醒，眉间抽搐反而愈演愈烈，哪怕隔着窄小的窥视窗，都能看清他额上豆大的汗珠。

——救他！

潦草字体彷如有声，在她脑中大振。

不能等了。

于清一咬牙，揿开治疗舱的安全档。

系统连通大脑的刹那，她突然生出些悔意。

可来不及多想，眼前天旋地转，所有注意都被拖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