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叶清初说了要一起用膳，虽然一夜没怎么睡着，太阳出了之后无欢也还是硬撑着爬了起来，在小玉的帮助下梳洗完毕，忐忑地走向隔壁的净华苑。苍凉谷的王府比初希城大了不少，加上苍凉谷一年四季都是大风天，她很难再像从前一样听到叶清初在做什么，叶清初也是如此。

她不知道叶清初在看穿了自己的逃避后是怎样的心情，更不知道此刻的叶清初是否已经平静，脚步在净华苑的正门停下，无欢心里反复思索，横竖躲不过，那小主子还能吃了她不成？见招拆招吧，死猪不怕开水烫。

某方面来说，无欢和叶清初也有些相似。叶清初心知无欢被自己束缚，愧疚而又无所畏惧，她不怕无欢会离开；无欢心知叶清初喜欢自己，也是愧疚又无所畏惧，她相信叶清初不会为难自己。无欢有些担心叶清初的情绪会不好，但也只是担心而已，没有半点恐惧。

“啊呀！将军！还好您已经起了！”珠缨刚好从净华苑中出来，正撞见无欢，惊得一拍脑门，吐着舌头扮出无辜的模样：“那个……王吩咐我差不多这个时辰去喊您来用早膳，我给忙忘了……哈哈……您别告诉王哈！”

无欢掩嘴轻笑，又反手在珠缨的脑门上轻轻一戳：“你这丫头，健忘便健忘，还给自己找借口。”

珠缨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冤枉，委屈巴巴地指着自己衣服上的污渍说：“咱家这位天没亮就使唤我去买那劳什子汤盅，我带着十来个小家伙差点把这苍凉谷翻了个遍才找着这么几个，还没歇着又要我去找药材，这会儿才刚忙完，您看我这满身满脸的灰土，哪里是借口！”

作为堂堂王府二管家，珠缨也是个干练的姑娘，此刻身上却是满是风尘，鬓角额间全是汗珠，看来真是忙碌到现在，连片刻都不曾歇着。看来自己真的是错笑了她，无欢用帕子轻轻帮她擦去脸上的汗水，温温和和地说：“你放心，只是开个玩笑，我会告诉你家小主子是你喊我来的。”

珠缨这才笑嘻嘻地回房换衣服，无欢也转回身子，走进净华苑。有了刚才那一出，无欢心里的担忧也散去了不少，叶清初都能有心情去折腾人，看来这会儿心情应该不算太差。绕过影壁，净华苑中的房子呈“山”字型排布，无欢一眼便看见正堂的大门开着。应该不会是珠缨忘了关门，这小主子是要作何？不怕房中冷吗？

走到门口无欢大概就知道是为什么了，房中传来浓郁的味道，有饭菜的，还有药材的，伴随着热气将无欢包围。

她好想逃，这是吃饭还是上刑？！

“来了？进来用膳吧。”

叶清初的声音甚是温和，但听在无欢耳朵里却只觉得字字要命。

这小主子……到底是做了什么打算？逼供？

无欢一点点挪到房门口，有点惊慌地向门内望了望，一口及腰高的炉子坐着一只药锅，里边沸腾着不知是何物的汤药，一口及膝高的炉子上似乎是在炖汤，桌子中央还有一只小炉子，上边的汤盅里煨着些什么。难怪要开着门，这房中此刻燃着三口炉子，能冷才是奇怪。

叶清初似乎刚忙完，正在墙边的水盆处洗手，身上只穿着贴身的衣物，看来也是被热得不在意形象了。无欢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叶清初洗完手，一边擦手一边转过身，还没看向无欢就已经开口介绍：“你不喜欢药膳，我就让她们把汤药单独煨着，这些只是普通饭菜，坐吧。”

这样的叶清初比平时还温柔了三分，但无欢的寒毛也从脚趾一路炸到了后颈。倒不是什么无故献殷勤非啥即啥，只是，昨晚的局面和现在的场景，反差有点太大，叶清初就算是消了气，也不该是这样。无欢做的准备是面对着臭脸小主子用尽浑身解数去哄，而不是面对着这个温柔得不对劲的叶清初，猜得到可能有雷，但就是找不着引信在哪儿。

但无欢都跟在她身边多少年了，面对这样的局面也不会含糊，直接在那张给自己准备的椅子上坐下。既然没有退路可言，她果断决定认命，只求这小主子能和往常一样，少点弯弯绕绕，给她个痛快。

“啊，对了，把那几个盘子稍微挪开些，腾出个位置。”无欢刚坐下，就听见这么句吩咐，脑子还没明白过来，手已经照着做了。

叶清初捏着两块巾子将及膝高的炉子上那只汤煲端起来，无欢这会儿反应过来，将桌边一条帕子垫在那块腾出来的位置上，叶清初也刚好把汤煲放在上边。到底是没操持过家务的主子，都不知道刚离火的汤煲能把桌子烫坏。

静下心来看桌上的饭食，确实就像叶清初说的一样，只是普通的汤粥与菜品，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今天这早膳的含汤量过高，不像从前那样全是初希城的风味。

看起来……反而有点像昨天在李风家中吃的那些东西，只是有点似是而非。

叶清初在她旁边落座，端起了碗筷，轻声说：“昨天见你似乎很喜欢那些菜品，我让她们仿着做了一些，能有个几分相像。对了，绮罗已经在派人去岷下雇厨子，运气好的话，春末大概就能让你吃点正宗的。”

无欢看着已经动筷的叶清初，一时不明白她的想法。自己吃了十多年初希城的味道，早就已经习惯，昨天也只不过是因为多年不曾尝到那么正宗的滋味，因而多吃了一些，她……为何这么介意？是因为李风？

叶清初吃了几口，见无欢只盯着自己，完全没有动筷子的意思，索性放下碗筷也回看着她，低声解释道：“你不用这样，我只是昨日在李风那儿有些感触。这么多年，我好像习惯了你的一切都迁就着我，我却从没有问过一句，你到底喜欢什么。”

“我喜欢在能看到的地方都放上顺手的兵器，不喜欢装点院子，不喜欢在家里摆那些好看的东西。我从小吃的便是宫里厨子做的菜，习惯初希城的风味，汤啊煲的只在寒冬时节会碰，还都是浓重的北境风味。你来自南方，你的同乡会像李风那样用花啊树啊假山去装点自己的院子，会在家中放着有格调的书画文物，会隔三差五就炖些清淡的菜蔬或者汤羹，这些都与初希城完全不同。你和我来自不同的地方，我嘴上说想对你负责，说我喜欢你，但却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过你，甚至都不曾问过，什么是你喜欢的。”

“昨天，在李风那里，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院落，尝到完全不同的菜品。那些也让我想起，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以自己的喜好去决定你的一切的我，是否太过自私，太过自大。我也不太会拐弯抹角地去猜去寻你到底喜欢什么，以后我会学着询问你的喜好，尽量不用我的想法去束缚你的一切，我想让你看到我的决心，不是说说便罢。”

无欢呆住了。

她没想到叶清初在想的是和自己担心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更想不到，只是昨晚的宴会，她会想这么多，全部都是反思。

在无欢之前的意识里，叶清初的优点很明显，她很聪明，也很勤奋，但她的缺点也和优点一样明显：她很固执，很倔强，不太能容下别人不同的意见，总是会无意识地展现出“君”的强势——这很皇族。这样的她，无欢虽然因为日日相伴而早已习惯，但心中更多只把与她的关系简单地归类为主从，接受她的给予，听从她的指令，不考虑自己的意见，执行军人服从的天职。虽然之前叶清初向她表露过心迹，但无欢心里知道她可能只是出于愧疚，况且两人之间还有着那么大的年龄差距。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叶清初有点过于严肃，无欢更喜欢温柔风趣的人，这也让她从没思考过自己和她会有那种可能。

不过，现在她在自己的面前，试着离开她高高在上的王座，一步步走向自己。虽然这才刚开始，甚至目前还只是一段话，但对于无欢内心的冲击却是强烈的。自己知道太多关于她的秘密，换做其他人或许早已被灭口，虽不知承平为何还留自己一命，但换谁是她都应该清楚，自己绝无可能活着离开叶清初的身边。如果自己想要反抗，那么会被“处理”掉的就绝对不止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家人。

自己都能想到这些事，叶清初当然也该心知肚明，自己一家的性命就是她可以予取予求的筹码，她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命令自己接受她的意志，让她能摆脱她的愧疚，但她没有。她从没有真的使用过她的特权，自己原以为那是因为她本性善良，可真相似乎不仅如此。

叶清初从一开始就做出了选择，她决定走最困难的那条路，试着用改变来打动自己，只是她到昨天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无欢的心也非铁石，看着叶清初真挚的神情，她无法说自己不感动。她的话定然字字真心，否则绝对感动不了比她多经历十年人情世故的无欢。但，也只能是感动，她似乎还是没想通她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如果她真的喜欢无欢，她不该没有提及一个问题：她喜欢无欢的什么，或者说她为什么喜欢无欢。说到底，她的喜欢，本质上还是愧疚。

“这么长的一段话，王是不是在心中练了很多遍？”笑意爬上了无欢的眼角唇边，叶清初的话虽然让她心中觉得感动，但无欢却不敢回应她的感情，只能假装调侃她来岔开这个话题。果然，无欢的话音还没落，叶清初的脸就红了个通透，她知道无欢是在调侃自己，但……这段话她真的在心里从昨晚练习到现在，不仅全被无欢猜中，还被直接拆穿，她不要面子的哇？

无欢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哈……”

叶清初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虎着脸低声道：“笑什么笑，再不吃饭都凉了！”

这岔开话题的手段着实不太高明。

“好，吃，这就吃。”无欢敛起笑容，按她说的那样开始品尝桌上的菜肴，那菜品的滋味和李风家中的相比确实一般，但却让她吃得很是安心。叶清初见她真的不再调侃自己了，也端起碗筷，正要继续吃，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开口说：“我晓得你还有事没告诉我，我不会再问，我只相信你告诉我的。你说不希望和她见面，我就尽量避免你和她接触。”

“她这是误会了啊……左右不过是怕她听过心情不好才没告诉她，可如今再瞒下去反而会害她乱想，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免得她想多，也不辜负她的诚意。”想到这里，无欢放下碗筷，直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情，大概七八年前，李风曾上折子要求先帝将属下指婚给她，但那折子被先帝驳了，也没和属下提过，还是师父告知后属下才知道有过这件事。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前日没说是怕王听了生气，而不是因为别的。”

无欢不接受叶清初的情意，不代表她不会考虑叶清初的感受，当时叶清初手里还拿着李风的请帖，帖子上还生怕别人看不见一样地写着要无欢也去。在那个时候直接告诉叶清初李风似乎也对自己有一些想法，叶清初不直接拔刀大概还没大苍秋日不进犯的几率大。

十一岁的叶清初发了火，无欢还能用一把抱起解决所有问题，现在她十七岁，莫说无欢还带着伤，不带伤她也拦不住，这是真打不过啊！

但叶清初却从无欢这段话中听到了不一样的内容，原本她确实因为得知李风曾要先帝指婚而有些不爽，但在听到后边的内容时却愣住了。如果是先帝驳回的折子，至少要比七年还早些，那时苍凉谷未破，那时自己还未出事，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无欢并非无可替代。那时的无欢只是个尉官，而李风却已经因为战功卓越而受人瞩目，面对这样一个拥有巨大潜力的将领，以先帝的智慧，怎么会拒绝她这个“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作者有话要说：该说什么好呢？

试着去埋了点伏笔？

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