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守策马到东宫的时候,天像一条海里的雨,刚翻过浓稠乌黑的脊背露出一点鱼肚白。
“殿下呢?”
裴守翻身下马,身上甲胄被冻成铁片,凌乱的发丝上还带着点点冰棱,活像个街边的流浪汉。
李公公赶忙迎上去,裴守脱下披风,脚步匆匆地踏进了宫门,神色肃穆,一把推开了李公公递来的汤婆子。
“哎哟我的爷,”李公公端着汤婆子小跑着跟上了大步流星的裴越,“殿下刚睡下不久,您可就别折腾他了……”
闻言,裴守脚步骤地一停,李公公正跑着,冷不丁从背后撞上了带着寒气的盔甲,额头顷刻间红了一块,疼得他不大不小的嘶了一声。
裴守睨过眼,声音如同指甲刮过甲胄:“他也在。”
李公公听得出,这位爷显然不是在问他,而是说了个陈述句。
而这位爷嘴里的他,也正是谢念。
裴守记忆中,太子向来律己,不过午夜必定安睡,若是这其中有了什么变故,左右不过皇帝召见,要不就是因了那个人。
多半不过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厨做了新的茶点要等着回来吃,或者那人去绿卿斋跪了半天,备了上好的跌打损伤药。
更有甚者就是三年前,太子在乾清宫跪了两天两夜。
裴守的掌心因为长时间策马被缰绳勒得通红,而他却将双手握成拳,脸色铁青。
“李公公,太子下个月就要同国子监的嫡女成亲,你不去忙却还有心情在这里拦我。”
李公公揉捏着额头的手顿住了,看完眼前这个握拳的铁面将军,半晌,叹了口气。
不仅东宫的那位,能进出东宫的这几位爷哪个都是认死理的,任谁都劝不住。
李公公知道多说无益,只能抱着怀里还有余热的汤婆子退下了。
裴守三两步穿过回廊亭,带起一地的落叶春红,等他卷着空气里残存的元宵香推开厢房的门时,酝酿了半天的怒火却像一块石头堵在了胸口。
听见声响,背对着房门的张怀仁微微动了动,他支起身,先看了眼蜷缩在自己怀里的谢念。
大开的窗外有风吹过,吹得帷幔轻荡,缝隙间的光形成斑驳的痕迹,像是诗人执笔以月光为墨,却不慎滴落在了谢念脸上。
谢念头上的鹰形发簪还规规矩矩地束着,但是半张脸上都是汗。
张怀仁抬手抚过谢念皱起的眉,就像是抚过揉皱的山水画。
他分明没有喝酒,却恍惚间觉得自己醉了。
他和谢念十岁便相识,那时候自己被围困在深宫,每日不过读书习字,同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明争暗斗,在皇帝面前争风吃醋。
谁都憋了一口气,背后栓着无数人,去争那个名叫东宫的寝殿,直争到人命成草芥。
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净的货色,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都是狗屁。
君王,若是先做君就成不了王,若是要做王,还妄想做什么君。
彼时他还没有李公公一半高,手上的人命就已经能将自己给埋了。
那天正是元宵佳节,晚宴结束无处可去,母妃早早就成了这不见光的后宫的祭品,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姑侄叔舅,他就像游魂,在魍魉魑魅的后宫行尸走肉。
谢念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顶着个发簪,还没被李公公提醒说这是当朝太子,就给他塞了一碗元宵。
谢念脸上鼻子上都是灰扑扑的面粉,浑身脏兮兮的,也就那发簪还算端正,他咧着嘴,说:
看你半天啦,你别不开心,我去后厨偷偷给你下了元宵。
哎呀,元宵佳节一个人过,真可怜。
没事,小爷我今天后天无事,以后我来陪你,哈哈哈!
我是谢家小公子,谢念。
……
那天,张怀仁的掌心被谢念撒出来的汤汁烫了个水泡,但是他看见了春天。
高山流水,春风十里,落红娇艳。
谢念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就算知道了张怀仁的身份,还是为了践行自己要陪伴的承诺,时不时就找机会偷溜进宫,还会送些小东西给张怀仁。
这些东西大多很廉价,无非是他前些日子在街上吃的好吃的酥饼,更有甚者是他前不久去勾栏听的好曲子,学了三两日就为了给张怀仁哼几句。
但是张怀仁却很喜欢,他已经厌倦了别人上供的珊瑚和画卷,拿着千篇一律的东西,却没什么真心。
他喜欢谢念的一切,这些东西放在眼前是鲜活的,拿在手里是炙热的。
谢念一天天没个正形,叫他读书更是要了他的命,但自己读书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斗蛐蛐或者抓着纸胡乱画一通。
后来不知道他从谁那里学会了编手绳,自己躲着编了四五天,套在张怀仁手上大了一圈,套在头上倒是绰绰有余。
张怀仁觉得好笑,冷着脸说,你这是想让我当蛮夷。
谢念腮帮子一鼓,脸皮厚得跟城墙拐一样,不要脸地说,你这个宫门都没出过的太子懂什么,我故意的。
张怀仁觉得好笑,放下书本,支着脑袋,偏头看他,阴郁的脸上挂着笑,问他自己不懂什么。
谢念这个不学无术的二百五自然没说什么学术上的造诣,而是掰着手指头说什么城北的核桃酥、勾栏院的头牌。
说到后面就变了味,说什么塞北的草原,奔腾的黄河。
谢念说完,一头倒在榻上,看着窗外的枯叶,朗声说:“张怀仁,等你当了皇帝我们就一起去塞北骑马,去饮长江水。”
“就你和我。”
张怀仁手里书已经看不下去了,他掌心滚烫,说好。
继而沉默了半晌,他开口说,谢念,不用等到那时候,你先与我将这皇宫看了吧。
于是他和谢念用脚丈量着这凄冷东宫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曾经被人血浸染的石阶,那些没有被光照过的角落,都变得清晰又滚烫。
“殿下,事出紧急,您让我查的山贼……”
张怀民仿佛酒醒一般,抵在谢念额头上的手一颤,他扭过头,对着裴守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见谢念的眉头舒展,他才慢慢坐起,俯下身将锦被往床上人的身上拉了拉,又将帷幔放下。
张怀仁瞥了眼门外:“李公公怎么不在。”
裴守抱拳,垂下眼睑,冷声道:“殿下下月大婚,准备事宜去了。”
大婚二字被裴守下了重音,张怀仁没什么表情,从行礼的裴守身边掠过,带着冷气。
“裴守,别忘了本分。
“有些事不是你能置喙。”
裴守一动不动,说了声是,而张怀仁已经走远了。
房里只剩下月光下晃动的帷幔和一身甲胄的裴守。
甲胄在冷月下反着银色的光,像是刀刃一样划过柔软的帷幔。
“那话我不是说给殿下听的,”裴守仿佛在自言自语,“下月与国子监嫡女行大婚之礼,有些事确实不是我能置喙的。”
“而有些事不仅不是你能置喙的,也不是你能奢望的。”
“东宫马上有二主,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守转过身,带着一身甲胄发出不小的声响。
“别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