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这回轮到屋子里其余三人，具体来说是两人一猪齐齐惊讶起来。
“什么时候？”
耿飒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申远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就是在B区，我晕过去的时候。
“其实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就是感觉世界怎么一瞬间就变白了，士兵、卡车、仓库都不见了。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头上一闪一闪的，我就抬头望去，正看到一片光。虽然那是一片白光，和周围一样白，分不出边界，可我总觉得它跟有颜色似的，非常的绚丽多彩，变幻莫测。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被吸引过去，盯着看了好久，看得时间长了，仿佛就产生了幻觉，我看到了蓝天和绿地，天在上头这不难理解，但，这草地怎么也飞头顶上了？
“而且诡异的是，我还看到了黑色的花朵，正当我疑惑时，其中一朵花竟转了过来！
“哎？我就纳闷，这花怎么这么眼熟？
“仔细一看，这不是刚才的士兵吗？！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头上密密麻麻的哪是花呀，分明就是一颗颗人头！
“我吓得不敢再向上看，赶紧低下头，我看到了自己的脚尖，竟是悬空的！
“这时我才发现我并不在地上，不知何时飞了起来。
“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本不应该感受到距离，但完全没有道理的，我就是知道自己离地面大概有十来米。
“脚下也是一片白光，我竟看到了那数十辆卡车……不，应该说感受到了脚下有数十辆卡车，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那里只有一片白光。
“我感受到了卡车里的动物，它们都昂着头看着我，静静地与我对视，那时我想，是不是对于它们来说，我也是绿草地上的一颗人头……”
这么一说，耿飒也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所以，你醒来很快就想到要检查卡车，你说你看到了，我还问你看到了什么。”
“对。”
申远微微点头，“后来我就听到耿飒你在叫我，你让我快醒醒，你还哭了。”
他乌黑的眸子看向耿飒，眼中却有种意味不明的朦胧。
“呃……”耿飒却突地尴尬起来，“不要说我，继续说你。”
“不，我的意思是，虽然我那时昏迷不醒，却对外界存在着一定的感知，我有听觉，有触觉，只是看不到，也闻不到，那时我清晰地听到你在嚎啕大哭，你以为我快不行了，是吧？”
耿飒：“……”
虽然她当时的确是这样，她真的以为申远要植物人化了，上一秒还在和她吵架的人，下一秒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这么突然，她的确接受不了。
再加上当时周围环境都在急剧厄变，人就像是海潮里随波逐流的树叶，不知死神镰刀何时挥下的羔羊，她的确心慌，一时被打击到掉两滴眼泪是很正常的。
什么嚎啕大哭？哪有那么夸张！
就算她真的哭得很狼狈，拜托也不要说出来好不好！
她一直努力营造的傲立雪山，如同劲松一般的强韧形象，一瞬间都碎成渣渣了好不好！！
而且，更主要的是，还是在自己的顶头上司面前！！
这让她情何以堪！
一早上，一会儿是猪界老大，一会儿又满脸泪花，她成什么了？！
滑稽剧转苦情戏么？！演员都没她人设跨度大！
偷眼觑向喻云征，果然她的顶头上司一脸意外地扬着眉毛。
能不意外吗？
她向来流血流汗不流泪，现在可好，竟被申远用“嚎啕大哭”来形容？？
耿飒狠命地闭了闭眼。
看吧，现在她在处长心里的形象一定是趴在地上哭哭啼啼，柔弱不能自理，身边还环绕着一群卷毛小猪好棒好棒帮她应援的神经病！
申远却不知她的心思，又问了一遍：
“你当时还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你还想亲我，对不对？”
耿飒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
我？？？
抱你？？？
好吧，这个暂时承认。
亲你！！！！
你哪来那么大脸！！！
她立刻厉声反驳道：“别胡扯！！你也不想想就你那张脸，从哪里下得去嘴！！”
要不是碍于处长在身后，小香猪在身前，两道复杂莫测的目光同时夹击着她，她肯定早就一顿拳头招呼上去了，直接给他打得满地找牙，叫他说话漏风！
申远却嘴巴一噘，“我洗了！”
耿飒眼皮一跳，尽力握紧拳头，心中默念不能打他，不能打他！
可申远竟将整张脸贴了过来，那双无辜的眼睛就在耿飒鼻尖旁不停地眨巴眨巴，完了还可可爱爱地指给她看：
“还用了洗面奶。”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耿飒像扔出保龄球那般一把将他那碍事的脑袋推开，而申远重心不稳，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但他竟硬生生地用腰部的力量坐直回来，一脸心有余悸地捋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脸上却全然没有害怕的样子，一旁的小香猪倒表现得一脸骇然，捂着脑袋一屁股跌坐在吧台上。
它向后退了几步，看着耿飒那阴恻恻的脸，简直犹如黑风怪老妖魔。
原来那么美丽漂亮端庄的祖奶奶竟这么暴力？？？
爷爷，城里好可怕……
耿飒却后悔刚才留手了，没有将申远这个人类公敌一击毙命，尤其是他还没被自己推倒，还坐了起来，这更让她尤为不爽。
可现在毕竟是闭门会议，有外人在，她也不好第二次出招，只能憋得脸色铁青。
等着瞧吧，申远！
“你刚刚说完了吧？”
她已经急不可待地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唔……”申远的神思明显还没缓过来，听到这话，想了想，还有点尾巴。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好孩子，“……之后就是被你叫醒，我感觉自己双脚又落了地……睁眼一看，你……”
听到这个“你”字，耿飒猛地打了个激灵，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再听申远说她怎么样了！
即使光说一个“你”也不行！
“说完就闭嘴吧！”
她冷淡地打断，末了还不忘讽刺道：“说了半天，一点有用信息都没有，不过就是你申远博士做的一个梦嘛！”
她转身回到客厅，向坐在沙发上的喻云征露出一个相当职业的微笑：
“处长，事情已经了解完毕，时间也不早了，您看，今天是不是就这样……”
就是耿飒不提，喻云征也有走的意思，实际上，十点钟还有个会，他与耿飒都要参加，会前还有些资料需要再看看，确实不好从申远这里回去得太晚。
“不，等等！”
申远却叫住了他们，“我……”
耿飒完全没有给他留出说话的机会，“申远博士，话不是一天就能说完的，事也不是一次就能办好的。如果你又从你那奇妙的梦境中想起了什么别的，请列出要点，统一汇报给我，如有必要，我们会考虑再来的。”
“不，我……”
见申远似乎还想反抗，耿飒一边引着喻云征向门口走，一边像个小太阳一般热烈的向小香猪告别，告诉它先好好躲着，日后会帮它想办法，而小香猪也知道当前的形势，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总之，她就是不会理申远，更不会留给他让他们脚下留步的机会！
果然他急了。
他来了！他来了！
他带着怒气走来了！
瞧这气势汹汹的样儿，一定会拦住她继续发表他什么荒唐的遗言吧？
小样儿，就等着你呢，但凡你敢碰姐姐一下，立马就给你一个过肩摔！
到时可就怪不得她出手了，毕竟是申远先“碰瓷”的！
耿飒已经开始盘算申远会怎么拦住她了，是攥着她的胳膊还是按住她的肩？
等会儿要怎么摔他才能更漂亮更响亮更让他痛彻心扉！
耿飒已开始全身蓄力……
但是，申远却路过她，拦在了喻云征的前面，“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耿飒：“……”
？？？
这是什么发展！！
而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是，申远竟将喻云征拉到一边，对她背过身去，说道：
“我就是怕你们不当回事，才要拉住你们的。”
说完这话，他回头看了一眼耿飒，竟投来一个相当不信任的目光。
耿飒：？？？
接着他和喻云征说道：
“你们不要当我刚才说的是个梦，或者是个幻觉，以为毫无意义。
“实际上，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中感受到的世界反而更加全面。”
喻云征果然露出了一脸困惑的表情，都没有意识了，还感受什么？
申远深吸一口气，他真的懒得和这些外行解释，但现在不得不说服他们，于是，他耐着性子说道：
“人们通常以为被我们注意到、思索到的信息，才是大脑处理的信息，其实并不是这样。
“真正帮助大脑处理信息的并不是意识，而是无意识。它无时不刻地将五感接收到的信息上传给大脑……”
他又看到喻云征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来得给他举个例子，首先得让他理解意识和无意识的区别。
于是，他说道：
“你会很轻松地注意到这是一间五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左边是开放式厨房，右边是客厅，厨房与客厅之间还有一个吧台，上面放着一个微波炉，下方则是四张高脚凳，而在客厅正中央则摆放着一组2+1的组合式沙发，铺着蓝色与褐色相间的沙发垫，沙发前是一张胡桃木的茶几，你也会明显地注意到这屋子中还有一股馅饼味，如果你感官更敏锐的话，还能听到电脑主机的嗡鸣声……但是！”
他加重语气，下面是他说的重点，“你也会忽略一部分信息，比如……”
他向身后找去，将茶几下的垃圾桶端了过来，“你并不会注意到垃圾桶中的东西……”
喻云征直接打断：
“四张演算纸、一张备忘、一张鬼画符的草稿，半个被硬生生揪下来的橡皮，一个酸奶瓶子，一个橘子皮，两个被撕开的速溶咖啡包装袋，还有铅笔屑，可以推断出你昨天在这张茶几旁思考问题，并且心情烦躁，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至于你思考的是什么，我并没有过多时间去看那些纸张。”
申远瞪大眼睛：？？？
这个处长有毒吧！
第一次来他的安全屋，就检查他的垃圾桶？！
再说哪个神经病会看别人家的垃圾桶啊啊啊！！
喻云征却理所当然道：“对特侦人员来说，垃圾桶总是富含信息。”
申远：“……”
可他又不是嫌疑人！！
他是个良民！
更是被保护人员！
还是首长叫他们保护的！！
特事处就是这样对待被保护人员的？！！
不过这些跟他需要让喻云征理解的东西相比，并不重要，先按下不提。
申远重新在四周找了找，然后指着楼梯下方铺着的淡黄色地毯说道：
“但你并不会注意过这里有一片咖啡渍……”
喻云征再次打断：
“不仅那里有，你的沙发垫子上也有，我推测二楼的地板上也有，显然你在工作时有喝咖啡的习惯，并且因为问题没解决，心绪不宁，还端着咖啡到处走，导致咖啡洒得到处都是，而你……一向不介意，根本就没管。今早，耿小慧……”
他还不大习惯使用这个名字，但对另外的智慧生物直称姓名是起码的尊重，他停顿了一下说道：
“耿小慧在帮你拖地时，只清理干净了一楼的地板，而地毯、楼梯、二楼并没有打扫，因为耿上校从二楼下来时，我闻到了灰尘在空气中飘荡的味道。”
搞特侦的人就喜欢申远这种处处留痕的，闭着眼都能分析出他干了什么。
申远再次沉默。
这什么处长是真的有毒吧！！
他只是想找一个他没有注意过的点，好和他解释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关系，有那么难吗？！！
好！好！好！
申远的胜负欲算是被彻底点燃了，他在屋中又转了两圈，接着“蹬蹬蹬”地爬上楼梯。他料定喻云征没有来过二楼，要是这里再有他注意过的细节，他就直播吃屎！
“你来！”他冲着喻云征招手。
这个动作显然不是很有礼貌，但喻云征也没介意，而是配合地走到楼梯下方。
申远说道：“你看到这条楼梯扶手了对吗？”
“对。”喻云征点头。
“评价一下它。”
喻云征看了一眼，神色平静道：“白色、木质、田园风、老旧、部分已经掉漆、不甚干净、落了一层灰……”
“好！”
还没等他说完，申远抢说道：
“但你绝对不会注意到，这里有一片磕碰的痕迹！”
他一脸的洋洋得意，手指也因为过于兴奋而绷得直直的。
喻云征：“……”
没错，他的确没有注意到，因为这个楼梯扶手因为过于老旧遍布划痕与凹陷，没有人会专门注意申远手指的那一处。
那处与其他地方相比，一点也不显眼，也没有什么特别。
于是，他承认道：“是没有。”
“哈！”
申远开心极了，他赢了！他不用表演直播吃屎了！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其实，在你看到这个扶手的时候，无意识已经帮你收集到了所有的信息，但只有在我特意提示你的时候，你才会注意到这里竟然有一处凹陷，这个时候你才对这处凹陷产生了意识。”
喻云征想了想，“嗯”了一声。
申远道：“这就是意识和无意识的区别。
“如果将大脑比作一家工厂，无意识就是一群勤勤恳恳的统计工人，他们收集了这条扶手上所有的信息，这是一项又累又烦人的数据处理工作。它们要感知、理解、决策、行动、评估、抑制，运用这些功能解释五感传来的世界，使其合理化。
“而意识则是这家工厂的决策层，他们只会在无意识庞大的数据库中抽取部分引人注意的数据进行决策。”
喻云征略一沉吟，“申远博士，你是想告诉我，无意识时感受到的世界才是更全面的，而人在自主意识下注意到的信息反倒有所偏颇，因为他只截取了部分信息。”
申远点头。
“对，就像宇宙，无意识包罗万象，而意识只是那有限的可观测世界，而如果不去特意提醒，人们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占比85%，甚至是90%的暗物质，那才是真实的宇宙、真实的世界。”
他神情认真，“在昏迷时，我的五感依旧在运作，依旧可以将信息源源不断地传给无意识，而在那种情况下，我感受到了刚才所说的那些，我希望你们不要将这只当做一个梦、一个幻境来处理。我想那才是真实世界的一角，而我有幸窥见。”
听完这些，喻云征说道：“你让我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和无奈，看来我们只是生活在一个不大的纸盒子里。”
他主动地伸出手和申远握了握，“感谢你的建议，申远博士，我们一定会综合考虑的。”
耿飒也没想到申远竟是想说这些，竟是想提请他们注意，她以为他又在胡闹。
她是不是确实对他有偏见，明明他在自己的专业上是不会乱开玩笑的，明明她是知道的，他变得很认真……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和申远说个不好意思时，那站在楼梯上远远高人一头的申远，竟然目光倨傲、语气冰冷地对她说道：
“耿飒，你过于意气用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