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书房原本月休八天，在张行轩委婉表示人员稀缺后，休息日全看排班，每月工时都超管理要求。

徐从心终于轮休，先被王雨策摆弄铁锅的声音吵醒，看了眼时间，早九点，她翻了个身，贺耿佳的语音打过来。

贺耿佳在哭，话混在呜咽里，徐从心连问几遍“出差回来没有？遇见什么事了？”，得不到回答。

或许贺耿佳没有把话说清的打算，只是找个人陪哭。徐从心见过很多次了，遇上跟梁维有关的问题，贺耿佳要的不是解决方法，而是无条件的情绪支持。

徐从心握着手机，等贺耿佳换气的间隙发问：“梁维怎么你了。”

贺耿佳的火一下被点燃：“什么怎么我了？你好好说话。”

“首先，你要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不想说也行，”徐从心听出贺耿佳喝酒了，语调慢得像跟小孩对话，“我让梁维跟你道歉。”

“你说的就比我说的有用？”即便头脑眩晕，贺耿佳也立马戳破徐从心的托辞：“徐从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站哪边。”

那之后的徐从心陷入沉默，持续通话的手机有些发烫，她起身拔掉充电口。王雨策的脚步停在她门外：“在里面吵什么呢？鬼哭狼嚎一早上。”

厨房浓重的油味正往房间冒，徐从心听出王雨策在煎炸食物，抽油烟机轰轰作响。她通话的声音被掩得完整，对方纯粹来找茬的。徐从心从不跟王雨策吵，坏心情没法反弹，唯独好心情会被消解，她无所谓王雨策要干什么。

托老板娘的福，徐从心知晓了贺耿佳的方位，出门寻人。

酒吧在大学路，氛围安静，入口躲在成排的店面中间，两人毕业后来杨城工作，常在那儿聚，同老板娘尹丽君处得极好。

尹丽君刚过三十岁生日，贺耿佳出差前几天组的局。贺耿佳那天笑得跟花一样，吉利诗作了一首，尹丽君手巧，给贺耿佳化了眼妆，催她赶紧吃完蛋糕，去找梁维见面。

酒吧尚未到营业时间，大门留了条缝，徐从心侧身挤进去，看见贺耿佳趴在吧台，掌根用力搓着眉心。

尹丽君拍开贺耿佳的手：“皮都给搓松了！”又招呼门口：“从心过来了，如你愿了吗。”

徐从心坐上高脚凳，杯里的柠檬水一下喝掉大半：“她来多久了。”

“开门的时候就站外面，我以为是送酒的。”尹丽君来碰徐从心的黑眼圈：“最近睡得不好哦，有空多来喝酒，保证你碰床倒。”

两人坐在长桌两侧，攀着桌面聊起来。常逛的二奢店来新货，很多尹丽君感兴趣的产品，她滑动手机里的图片给徐从心看。

读书的时候，徐从心跟着买过几只包。虚荣心消退得快，随之而来的是后悔，是左思右想的虚无。背包的时间少，摆在屋里的每一秒都让她觉得贬值，碰到好的机会一股脑折价卖走。

剩两只包在家吃灰。其中一只lv，是梁维出钱，以贺耿佳名义送给她的入职礼物。徐从心一度认为，这只包让她产生了追寻物质美的误解。

尹丽君在反复询问几只低价包的状态，贺耿佳听不下去：“你们到底还要不要听我说？”

徐从心挪开落在手机上的目光，给贺耿佳的杯子添水：“喝点水，我以为你睡着了。”

事情简单，尹丽君该讽的已讽过，贺耿佳重述几轮，也讲得意兴阑珊。

梁维刚执业一年，多数合办案件都由他出主力，全国各地开庭跑，出差回来的贺耿佳没坐上梁维的车，还刚好撞见梁维送女同事回家。她有基本的定力，没在机场追过去质问，也缺乏多忍一秒的理智，找了间厕所，打电话怒骂梁维。

“多跟小姐妹玩，男人总是这样办事。”避免误会的最好方法从来不是解释，单独送女同事，能推掉的借口很多，没有念头就什么都不要做。尹丽君越过长桌，拍徐从心的肩：“下周去不去？佳佳也一起。”

一只狸花跳到腿上，徐从心从它的脑袋顺到尾巴，没答应：“我周末肯定有班。”

摸着猫，徐从心给梁维发了定位，让他赶紧来哄人，之后盖上手机，不打算看他回复。

尹丽君烤了鱿鱼丝，端到桌面，徐从心叼一根在嘴里，逗得小猫不停站起来，她披散的发丝缠到猫爪上，被猫当玩具咬上几口。

徐从心分神摁猫，门被人从外拉开，午后敞亮的光落进来，三人停住笑，纷纷回头。徐从心又见到那个人，她明确对方也认得她，隔着过道，两人目光交汇，听见尹丽君应了声：“小魏，来晚了啊。”

魏斯捷身后的推车堆了酒，看包装，是那家从杨城发家的大型啤酒企业。尹丽君绕出吧台，帮忙扶开门，带着魏斯捷去仓库放酒。

室内就一扇高处小窗，被黑色纱帘遮着，倒伏在桌面的贺耿佳显得空气更加消沉。待人经过吧台，徐从心抱猫转身，一路盯着魏斯捷的背影，对方再未向她投来一眼。

尹丽君独自返回，桌上的鱿鱼丝不见少：“烤糊了？”她拈起来尝：“蛮好吃的啊。”

猫跳上桌面，徐从心挡开它的嘴：“他走了？”

尹丽君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徐从心在说什么：“还有一车，小魏从后门装过来。我们聊我们的，他不耽误事。”

尹丽君忙着准备营业，跑前跑后，根本聊不上几句。徐从心的胳膊逐渐卸力，趴在昏暗的角落睡着。他原来叫魏斯捷，入眠前的最后一个问题，成为白日梦的主题。

唇尖忽然的触感让徐从心转醒。她觉得痒，下意识想起那条灰色毛尾巴，伸手去挡，耳边很近的距离有人说话：“你干什么。”

睡意被驱走，徐从心睁开眼，两道影子覆在她面前，魏斯捷正拽着梁维的胳膊甩离。

方才梁维进门，见徐从心埋头熟睡，肘边卷着只猫。

她头发完全睡乱，发尾搭在肩头，一呼一吸间肩膀起伏，像另一只倦极了的大猫。梁维忍不住返回，帮她拂走发丝。不速之客就是这时候冒出来的。梁维上下审视魏斯捷，这人自他进门后一言未发，一身黑，除了露出的两条胳膊看得清晰，难怪没察觉店里有生面孔。

梁维强压恼怒，挣开魏斯捷束缚极重的手：“不分青红皂白，动什么粗。”

徐从心愣了一会儿，发现两人在等她发话。她坐直身体，跟魏斯捷解释：“你确实误会了。”

魏斯捷抿着唇沉默，猫跳到他脚边，被他躲开。僵持了会儿，魏斯捷朝梁维低头：“不好意思。”

这么一闹，贺耿佳也被吵醒，转身见梁维站在门边。上身套着西装，大热天没脱，肯定是见客户回来。

两人无言对视，梁维软下来，拖了凳子坐在贺耿佳身边：“送你回家，还是先去吃个饭。”

贺耿佳侧头趴着：“你就在这里给姐姐买单，不乐意吗。”

“那不是好说？”轻飘飘的筹码，毫无实质威力，梁维也顺台阶下：“我来给尹女士增加营业额。”

尹丽君加急热了焗饭，小厅充斥着芝士香气，边吃边聊，眼看贺耿佳灌下几瓶啤酒，在绵长的背景音乐中再度陷入睡眠。

梁维给尹丽君倒酒，尹丽君不谢反骂：“有女朋友的男人都爱多管闲事，尤其是别的女人的事，你说对不对。”

梁维边喝酒边捂贺耿佳的耳朵：“不用你说，这事我的错。”

“还知道丢脸呢？以后别装傻，你心底门儿清。”尹丽君用鱿鱼丝瞄准梁维，笑着放话。

车停在外边，徐从心搀着贺耿佳一边臂弯，梁维殿后，合力送人出去。

推门的功夫，贺耿佳完全栽进梁维身上，醉如烂泥，她还是找到梁维的手，十指相扣。梁维不好意思地笑笑，将人打横抱起，徐从心快步跟着，帮忙拉开车门。

暑气正盛，梁维热出一身汗，略烦躁地脱下外套，掼进副驾。

他取了烟在手里，临点燃，想起车边的徐从心：“介意吗。”不等回答，他塞回中控，到徐从心身边站着，微弯腰朝她面前扫视：“看什么呢，话都听不见。”

徐从心收神：“少抽点吧，别真成瘾了。”

梁维松开领口，故作苦涩：“现在由不得我。”

“案子怎么样。”梁维这次是去外地开庭，徐从心听他提过。

梁维跺了跺脚，踢开轮胎边几块小石：“案子没怎么样，还是所里的佛祖，没什么下数，知道我出差专门派重活。我没答应，他硬塞，在客户群提，真把自己当领导了？一开始就不该跟他合办，现在甩不掉，破狗皮膏药。”

说着他指尖蹭过口袋，又要摸烟的模样，徐从心眼尖地捉住：“佳佳知道你这么爱抽烟吗。”

她面颊朝光，梁维眼微眯，换到另一侧：“徐从心，还是这么爱告状。”

被点名，徐从心玩笑回去：“梁维，你可不比当年，一个小小合伙人都斗不过。”

“谁说我斗不过。”

“那跟我抱怨什么，”她用梁维自己的话奉还，“大家都是吊着萝卜跑的驴，能做的事情不一样，无法平起平坐，公平自然也是相对的，抱怨不来。”

梁维凝她片刻，朗然笑开：“记性真好。”

日光降下，影子拉得更长，双双溶进黑暗。徐从心摇头：“话是你说的，我就占个记性好。”

历练能将铁杵磨成针，也能消解一个人的棱角，让他平凡。三人毕业后都变了，梁维被推着走，走得最远，难得想起校园时光，如水一般纯粹的日子，竟给人感觉如此遥远。他一拍膝盖，直身：“行，接受结果，不找借口。”

霓虹灯亮起来，十足艳丽的颜色，时间不早，徐从心跟梁维道别。

贺耿佳歪在后座，嘴巴张着，呼呼大睡。梁维拉开主驾，外套披到贺耿佳肩上，回身问：“你怎么走。”

“我搭地铁，你送佳佳回去吧。”徐从心挥手，催他启程。

前方拐出辆电动车，开得飞快，转向时大灯用力擦过梁维的视野。徐从心只捕捉到魏斯捷鼓动的T恤，背影缩小，像疾风刮走的纸片。

车内，梁维抚一把额头，启动引擎，这素未谋面的，还挺会恶心人。

—

贺耿佳来电的时候，徐从心在便利店吃快餐。

对方拖了段长长的音唤她名字，徐从心筷子放到碗边，忍不住掩面：“我在吃午饭，就十五分钟，同事还等我回去换饭，有话快说。”

“早说你有班啊，知道就不喊你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喝太多，也没能跟你好好聊，下回再跟你理清楚。”说是十五分钟，真计起来，吃个十分钟得往回赶。贺耿佳被徐从心挂过数次电话，知晓她没玩笑，飞快吐字：“明天有空吗？跟姐姐一起摸包去。”

徐从心：“不能喝还非要喝，头晕不晕？”

“满血复活，”贺耿佳催她，“你给个时间，晚上还是中午。先明确告诉你，我请客。”

“周末真不行。”徐从心都不用确认班表。

卡着时间，徐从心扔掉饭盒，那头贺耿佳喊了句话，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贺耿佳静几秒，失笑：“梁维在旁边呢，你是不是到时间了？”

“嗯，”徐从心扣上鸭舌帽，往街对面走，“挂了。”

搭班的同事叫周娜，据守正门，对徐从心翘首以盼：“吃的什么？我肚子饿叫了。”便利店配置落地玻璃，她瞧徐从心紧捏手机，饭没舀几口，差点以为徐从心忘了时间，不打算回来。

徐从心替过周娜，让她快去快回。周末客流增多，家长小孩的组合为主，早班安排两位店员，旗舰店只能做到这里。

书架像被犁过一遍，徐从心拎着篮子，没归几本，赶着去收银。

周娜也吃的便利店，她男友专程来陪，两人分享套餐，约好下班碰面。她进吧台系围裙，同徐从心相视一笑：“不好意思，我吃得有点久了。”

“没关系。”原本搭班的小蒋发烧，周娜昨日晚班，今日又调来早班，已经帮了大忙。

周娜蹲低，翻找文创库存，解释：“我跟他说晚上见，没想到中午就来了，刚刚在三楼撞上他，还以为见鬼。”

“叫得动，多好。”对店里同事，徐从心向来秉持君子之交，听什么是什么，多一句不问。周娜习惯她了，问题少动作快，跟徐从心搭班其实最舒服。

下午有绘本领读班，徐从心布置完凳子，接过周娜的活，在签到桌边等学生。

话剧社的老师迎在门边，一个个打招呼。扎马尾的女孩走近，老师扬起标志化的笑：“淼淼好久不见。”

徐从心跟摄影师示意淼淼，让多拍小孩的单人照，挑过再发进群。

女孩刚满三岁，属于班上年纪小的，课程结束，绘本老师陪着等候家长。天色渐暗，只剩下淼淼一位，老师要赶场，把她交给店员。

周娜在楼下忙，徐从心跟教室里的小女孩面面相觑。好在淼淼有团橡皮泥，认真玩起来，根本不理她。

徐从心翻表格，给季筱词打电话。季筱词第二通才接起，显然不知晓情况，听到淼淼独自落在书房，她匆忙挂断。

约莫十五分钟后，周娜领孙成衍上楼，冲徐从心使眼色：“淼淼，你爸爸来了。”

淼淼终于抬头，推开椅子跑出去，孙成衍屈膝半蹲，将女儿抱进怀里。淼淼虽未哭闹，孤零零等这么久，满腹委屈，他脸色不太好看，抚着淼淼的后脑勺安慰。

孙成衍领着淼淼同二人道别，徐从心递走书包，送家长下楼。季筱词姗姗来迟，在楼梯拐角同几人对视。

孙成衍牵紧女儿，看她一步步往下踏：“淼淼给我打了电话。”

擦肩而过，他未朝季筱词投来一眼，她挤高嘴角，笑得牵强：“那就好。”向楼梯上的徐从心示意：“今天辛苦你们。”

气氛僵持，徐从心跟周娜不至毫无察觉，二人自然离场，到教室收拾残局。

外头脚步渐远，周娜跟徐从心透露：“淼淼她爸是富二代。”

徐从心：“哦。”她提起垃圾袋，跟在周娜身后，想起来问：“刚刚那位？”

“长得不像吗，”周娜笑，“上回张总打电话，本来叫人家淼淼家长，我们一圈围着看，他脸都绿了，最后改叫孙总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