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这里的前两天，都盈踌躇满志。

她在村子里四处闲逛，暗戳戳打探镜子的消息，直到日落仍旧一无所获。

晚上，她悄悄拎着一盏灯出门，期盼这枚镜子昼伏夜出。但是显然她也落空了，一个人哆哆嗦嗦害怕得不行地在人生地不熟的村落周围游逛，三元都怕她自己先出点事把小命搭进去，催她回家里休息。

凌晨的时候，她终于熬不住倒在床上睡觉了。

因为她的专业对于村子发展作用太小，村里人只分了两个房间给她，好像还有一块不太肥沃的土地。都盈完全不在乎，满脑子想着怎么出去。

三元作为一只仓鼠，作息比人类还要规律，通常每天早晨七点就能自动醒过来，今天却早早被吵醒了，阵阵刺耳的摩擦声折磨着耳膜。

一睁眼，看见都盈两个黑眼圈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都盈昨天晚上就没睡好，今天显然又没怎么睡。

三元瞅她，问：“你在干什么？”

都盈两眼发光道：“我在想虽然村里没有镜子，但是我可以自己制作一面镜子，也就是制作一个出口出来。”

她为自己天才的想法折腾的睡不着，索性就直接撸起袖子开干。

三元皱眉：“你清醒一点，这种办法难道别人没有想过？”

都盈理直气壮：“说不定真没人想过呢？”

他叹气：“你先好好睡一觉。”

“不，不睡。”她顶着黑眼圈，气鼓鼓。

他是无牵无挂无所谓，可是她一想到镜子怪可能用自己的身体睡自己的大床，就恨得咬牙切齿，又害怕真的一辈子都出不去，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躺下来一点睡意都没有。

三元看她手里一块不知道什么成分的金属，头疼问：“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都盈答：“不知道，就随便捡的。”

看起来亮闪闪的，感觉打磨出来应该会很光滑，能做一小面好镜子。

“别白费力气，既然睡不着，那我们现在就出门。”

“去哪里？”

“那个登记员家。”

*

村庄不大，都盈来这没多久就弄清了各家各户的位置。

敲响登记员家木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浓浓的雾气遮盖整个村庄，鼻尖满是潮湿的青草和牲口气息。

敲门声在空寂的村庄格外明显。

登记员开门时看见是都盈，稍感意外。

他是刚从床上起来，身上还披了一件麻布睡袍，“你怎么来了？”

都盈低声道：“能进去说吗？”

登记员见她神情严肃，也不多做废话，转身让她进来，然后关紧门。

“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睡在楼上，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

都盈可怜地开口：“登记员先生，我今年才十九岁，有爸爸妈妈哥哥和朋友们在外面等着我，我不能留在这里，求求您帮帮我。”

登记员神情有些难看：“我理解你，大家都有这个阶段，但是你迟早要长大，这里会是你的第二个家，尽早适应对你没有坏处。而且我们已经决定好要你未来担任和我同样的职位，我们以后会相处愉快。”

“可是我做不到，如果非得一辈子待在这里，我宁愿去死。”

虽然是按照两个人路上商讨出来的剧情来演，但是都盈完全真情实感，不掺任何水分，神色憔悴，眼圈红肿，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再加上她原本就是很能激起同情心的长相，年纪又小，有点良心的人都会动恻隐之心。

登记员低声道：“别这样想，这里也许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都盈不理他，只是垂着头抽噎，单薄的肩膀一颤一颤。

登记员无奈：“你要我帮你，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都盈固执地抬起头：“总是要多尝试尝试，也许出口就藏在森林深处，也许就藏在村庄里。而且——”

她嗫嚅：“我有预感出口肯定与镜子有关。”

登记员静静地看了都盈几秒钟，然后才像妥协一般对她说：“我希望你能在看过某些东西之后不再说出这样的话，跟我过来。”

他向她招手。

都盈小心地跟着他上楼，然后爬上了阁楼，这里收藏着一些小孩子的旧玩具和平时用不着的闲置物品。

登记员从一堆杂物中拖出来一个满是灰尘的旧箱子，然后拿出钥匙打开了它。

都盈看过去，眼睛顿时睁大。

只见箱子里放着层层堆叠的手绘地图，上面压着一面打磨平滑的铜镜，但是由于放置久了，表面黯淡无光，需要重新擦拭打磨。

“这大概是村子里唯一一枚完整的镜子了。”登记员的声音沙哑，“我曾经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走遍这片森林的每一个地方，甚至最后耗费大量心血亲手打磨出这面镜子，但是最后仍然是一无所获。我也曾像你一样执着，所以我能理解你，但是适时放弃也不是一件坏事。”

都盈嘴硬：“我才不放弃。”

登记员知道她没有自己碰过壁，是不会轻易听从他的劝告，无奈道：“好吧，只是你尽量要低调一点，大清早突然跑到别人家，还谈起这种事情，对这里大部分人来讲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都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又指了指他箱子里的东西，问：“对您来讲，这面镜子应该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吧，可以将它送给我吗？”

登记员点头：“我可以送给你，但是这算是违禁品，一旦发现绝对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如果有一天你被发现了，请不要告诉别人是我送的。”

都盈郑重其事地点头：“如果被发现，我绝不会连累你。”

她小心地将铜镜藏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跟在他后面下楼。

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蓬乱的小辫子的女孩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依赖地抱住登记员的腿，“爸爸……”

登记员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地问：“怎么起来这么早？”

“因为醒过来没有看见爸爸……”

登记员把她往房间里牵：“我就来，你先去找妈妈。”

都盈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一时五味杂陈，只好缄默不言。

登记员一直把都盈送到了门口。

都盈下了两三级阶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他：“那这里的人平时一点都不需要使用镜子，也不需要梳妆打扮一下吗？”

登记员解释：“我们平时会使用‘水盆’，在铜盆里接满井水，倒映出来的影像和镜子一样清晰。”

“井水？”她一愣。

“嗯，就是村子里最大的那一口。”

都盈跳下最后一级阶梯，清晨灿烂耀眼的阳光将她的黑发也照得金灿灿的，她笑呵呵道：“登记员先生，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都盈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的家里，她小心关好门，然后倚着门滑到地上。

斜挎包动了几下，三元推开扣子喘气，包里面太闷，他憋得辛苦。

都盈笃定道：“我猜是井水，肯定是那口井。如果整个村子的人都拿它当镜子照，那么它就是这里镜子。”

三元不得不提醒她：“我猜你现在肯定想投井试一试，再严谨一点。”

都盈不满地嘟哝：“我才不会这么冲动，我很惜命。”她举一反三：“我现在应该出去打探一下村民落水的事情。”

三元侧目，她倒是没他想象中那样呆笨。

*

都盈拿着村里发给她的货币随便找了地方吃过早饭，然后便在井边闲逛。

井口很大，周围布满青苔，听周围人说这口井是村子建立之初就在这里存在。都盈调查的功夫，井边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村民，降下木桶，然后拎上来满满的清水。

都盈也凑过去，探出头往里面看，想知道里面有多深。一靠近井口，就感受到了清爽的凉意。

有个老奶奶赶紧拦住她：“小姑娘，这样很危险的，当心掉下去。”

都盈讪讪地离井口远一些，问她：“老奶奶，这口井有多深呀？”

老奶奶笑道：“听说有二十四五米呢。”

“哇，这么深。”

“是啊，万一不小心掉下去，不容易救上来。”

“不容易救上来？有人曾经掉进去吗？”

“当然，前两年有户人家调皮的小孙子在旁边玩闹，结果一头栽了进去，捞了一个晚上才捞上来，当时那家人围着井哭得实在太惨了。”老奶奶神情唏嘘。

都盈咽了咽口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她有些失望地离开了这里，看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丝出去的希望，最后又破灭了。

想一想，她来这里已经三天了，马上就要到舞会那天了。

如果镜子怪没去参加舞会，那么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她不见，到时候找不到她，她的家人肯定会很伤心很难过。如果镜子怪会去参加舞会，那么她的朋友会发现它不是她吗？

都盈心乱如麻地望着天上的月亮，这一轮明月，和外面的月亮也是同一个吗？她不知道。

“我们该怎么办？”都盈有些迷茫地问三元，她真有些泄气，连日以来堆积的疲惫考验着她的决心。

三元仍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都盈，也许出口还不够完整。”

“不完整？”

“整个村子都在使用的水镜，还有饱含执念的铜镜，这些加起来，也许才算是这个世界最完整的镜子。”

他又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想，也有可能猜错了。”

都盈却站起来，语气坚定：“不管怎么样，我们试一试。”

有猜测总比毫无头绪好一些。

*

漆黑的夜晚，月亮将苍白的光洒满密林和村庄。

都盈再次拎着灯在晚上出动，她抱着擦拭光滑的铜镜，脚步又轻又急在房子间穿行，很快，她来到了那口井旁边。

她特地挑了凌晨两点钟出来，这个时间段既不容易撞见外出游荡的夜猫子，也不容易撞见早起劳作的村民，正合适她进行这个尝试。

她低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井口，腿开始软了下来。

尽管她已经做了一下午的心理建设，然而真到了要跳的这一刻，她仍然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天呐，万一她没跳好，撞到了井壁怎么办？

万一井里有水蛇青蛙爬进她的衣服里该怎么办？

万一这里不是出口，她白白死掉怎么办？

真害怕。

三元冷静吐字：“带上安全帽，系好绳索。现在离太阳升起来还有三个多小时，你会没事的。”

都盈系好绳子，然后扶好自己头顶新买的树藤编织的安全帽，深吸一口气，站上了井口，然而蓄力的动作做了很长时间，仍然跳不下去。

她艰难吐字：“我做不到，我会撞到墙壁，撞得鼻青脸肿。”

“别这么想，都盈，勇敢一点。”

都盈腿软得厉害，一点都勇敢不起来。

三元站在她肩膀上往下看了一眼，知道这对她有些难，改口：“好吧，那拽住绳子慢慢下去，慢慢来。”

这个她倒是能接受，她紧紧地护住自己身上的东西，抓住绳索踩住墙壁，墙壁上面滑细腻的，她踩不住，反倒是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都盈身上出了很多汗，她力气不大，十分吃力地拽紧绳子，手指被勒得通红，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做这样的事情，她实在没有经验。

三元：“好，就这样慢慢地把自己放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都盈便像个打水的木桶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夜晚静悄悄的，只有井边的草丛中不断有蛙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