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春儿领着宫人进屋侍奉沈芷柔洗漱时，发现她眼下一片青黑，似乎一夜未眠，不由得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她含糊地劝道：“就算有天大的心事，美人也该保重自己。”

沈芷柔朝她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畅快笑意，她没有心事，只因为解开了心结而兴奋地睡不着罢了。

此前她自觉愧对圣人的宠爱，如今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好仅源于自己长得像别人，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她不怨圣人把她当成别人的影子，甚至还有点同情他。同是天涯沦落人，贵为天子都需要承受求而不得的苦，那自己也不算太凄惨。

圣人已传召六宫，封了那两位商女为正六品宝林，对于她们的出身而言，这是难得的恩典。

沈芷柔进入凤仪宫时，发现两位兰宝林早到了，她们恭顺地垂首站在殿内一角，仿佛没有察觉到其他嫔妃们打量的目光。

没一会儿功夫，郑昭媛也来了。

她一进殿就注意到了那两位新人，入座后好奇地唤她们上前，想看清楚她们的脸。

兰氏姐妹自然不敢违背她的意思，曼步从角落走到殿中央。

“两位宝林怎么还像奴婢一般低着头？你们现在是圣人的嫔御，该有主子的模样才对。”郑昭媛不满道。

柳美人在含真死后就向皇后销掉了病假，听到后半话时她似有所动，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不过此刻没人会注意她的小动作，因为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了兰氏姐妹的脸上。

“竟有如此相似的脸，定是同胞所出的姐妹，你说她们的父母能分得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吗？”

“你难道不觉得她们的脸有些眼熟吗？我感觉好像在哪见似得。”

“我看出来了，她们长得像沈美人！”

沈芷柔早就料到了众人的反应，对这些议论不为所动，依旧安然地饮茶，都只是替身罢了。

郑昭媛看清了她们的容貌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笑道：“我算是知道了两位妹妹为何能被封为宝林，原来是圣人爱屋及乌啊。”

兰氏姐妹昨夜已经见过沈芷柔了，知道她在暗指谁，但她们脸上依旧是一副无知恭敬的模样，默不作声。

韩充媛已经多日不曾在请安时说话，今日却开了口：“花无百样红，说不定是后来者居上呢？”说话时她面带嘲讽地盯着沈芷柔。

沈芷柔抬眸对上了她的视线，看着她那副不满自己的模样，明媚一笑道：“韩充媛说得有理，若是前者德不配位失了圣宠，那后者自然就有机会更进一步。”

韩充媛闻言面色发沉，冷哼一声后没有回应。

皇后殿下随后缓步出现，众妃一齐行礼请安，她温言让大家平身后，打量了下圣人新收的美人。

见她们举止有些怯懦，眼里隐隐显出哀愁之色，她不免皱眉，天家嫔妃怎能是如此气度？

念及她们的出身，她雍容笑道：“兰华、兰幽，按照宫规后妃在侍寝前都要接受尚仪局女官的教导，虽然你们已经侍寝，但还是要同其他姐妹一样。”

她想到了沈芷柔夸赞过的女官燕音，便将教导兰氏姐妹的重担交给她，期望她能帮二人改正不合身份的仪态。

两位宝林轻声称诺，然后恭敬地退回到了殿门处站着。

郑昭媛望着她们莲步轻移的背影若有所思，这般弱柳扶风之态有点眼熟，她瞟了眼一直默默无宠的柳美人，心里打起了算盘。

从凤仪宫回到思水轩后不久，沈芷柔迎来了下朝的圣人，他是来履行承诺的。

赵晗脸上略显疲色，昨夜安寝得有些晚，差点误了早朝。

他清醒后忆起夜宴种种，觉得疏忽了沈芷柔，今日早早地过来哄她，不想她毫无怨气。

沈芷柔陪在圣人身边时，换上了安青指点过的神情，温柔解意地迎合他。

看着圣人含笑注视着自己的模样，她坦然回望，猜想自己到底有几分像他心里的那位女郎？他又能从她这获得多少慰藉？

等御辇来到皇宫西南角的琳琅库正门口时，琳琅库使万锦和他手下的奴婢都候在了门口。

沈芷柔扫了他们一眼，意外地发现了一位熟人，吴定。

万锦躬身走在圣人身侧带路，用尖细的嗓音解释：“禀圣人，库房太多太大，若让纯美人一间间看过去，恐怕会累到美人。不如先去前堂坐着，明细册已经整理好了，美人看中了什么直接让宫人去取就行。”

赵晗满意地点头，边走边打量着许久没来的内库。

沈芷柔落后他半身跟着，余光瞥到吴定似乎在关注她，心里有些奇怪。

他们进入专门招待贵人的前堂后，立即有宫人端上了茶水，万锦小心地从金制莲花托盘中捧出茶盏献给圣人。

而沈芷柔这边本该由她的贴身女婢奉茶，但吴定趁机混到了她身边，抢了这差事。春儿见是熟人，也就由着他献殷勤。

但沈芷柔接过茶盏时，感觉底下有异物感，是张很薄的纸条。

她面上保持平静，如常地抿了一口茶，只是放下茶盏的那刻，她快速地把纸条移到了袖中，暗想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万锦奉承了几句吉祥话后，就派人送来了一本厚厚的册子，想必那就是记录琳琅库珍宝的名册了。

他脸上谄媚地笑着，双手捧着宝册请她过目，“大梁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尽在其上，美人若是喜欢什么尽管吩咐人去取。”

沈芷柔知道皇家私库的丰盈不亚于国库，对于这位掌管内库的宠臣很是客气地笑了下，“春儿，这宝册还是你来拿吧。”

她扬首示意春儿站在她座前，替她挡着手中的动作，万锦见状又回到圣人那献殷勤。

在春儿缓慢的翻页声中，沈芷柔取出袖口的纸条，展开一看，入目是熟悉的字迹。

“舜以天德嗣尧。”

仅是短短的六个字，她看着瑄郎传的信陷入了沉思。

忽然她眼前一亮，主动伸手翻看宝册，扫视了玉器篇中的西境贡品后，她恍然大悟。

她记起了这句话出自《尚书大传》，后面半句是“西王母来献白玉琯”，联系起秋月先前翻出来的羊脂玉佩，她明白瑄郎是在暗示她琳琅库中的西境贡玉有猫腻。

他竟然这么快就查出来了玉佩来历。

她挥手，春儿便合上了宝册，站到了一旁。

赵晗见她如此，笑问：“柔儿可是选好了？”

“回圣人，妾想要阗玉做的玉璧。”

阗玉是西境小国独有的美玉，自西境都护府设立之后，都护每年都会为朝廷献玉，其中阗玉品质最佳，为皇家独占。

三品及以上的大臣朝服所用的玉带便是由它制成，这是阗玉流入民间的唯一途径。

万锦闻言面露为难，朝着赵晗一拜道：“禀圣人，库里并没有美人所说之物。”

沈芷柔迎着圣人问询的目光嫣然一笑，娇声道：“没有就不能现造吗？这些年来西境献上来的玉石应该累积了不少吧。”

她就是翻到宝册中没有此物才故意这么说的。

万锦能坐稳这个位置肯定不是蠢货，记录在案的东西必然都在库房，她若是照着册子选，岂不是白费了瑄郎的苦心？

赵晗颔首，对着万锦道：“柔儿说得对，你尽快让匠人把玉璧做好。”

沈芷柔觉得这事快不了。

若是有人贪污了贡玉，常见的手段便是化整为零制成小件卖出去，而玉璧不似玉佩玉簪等常见之物，所需材料非寻常边角玉料可替代。

若是瑄郎的猜测无误，琳琅库一时半会怕是拿不出合适的阗玉料，少府监的匠人没有材料自然就无法制作玉璧。

她加了一把火，道：“圣人该直接向少府监下旨才对，这样监内的玉匠才能告诉妾需要耗时多久方能制好。”

万锦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忙点头应道：“奴婢这就派人清点库房，将玉料送去少府监。”

随后他瞥了眼身后的一位内侍，那人便匆匆跑出去执行命令。

沈芷柔端起茶杯悠然地品茶，她相信瑄郎的判断。

不一会儿那内侍就急忙跑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堂上，“禀圣人，因昨夜赏了两位亲王各一副阗玉九环带，库里的阗玉大料已经耗尽，暂无合适的玉料给美人制玉璧。”

赵晗蹙眉，看向万锦冷声道：“两副玉带能耗多少玉料？”

万锦肃然跪下，沉稳道：“回圣人，奴婢想来用不了多少。”说完他侧身怒视下属，厉斥道：“你看守库房多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内侍的脑袋紧贴着地，惶恐回道：“奴婢想着要多准备些首饰与环佩给主子们戴着，所以没存下多少大料，不想今年事多，前朝新晋大员的朝带与后妃的丧...”

赵晗一听就知道这是推诿之词，见他还敢在他面前提起逆王案期间的种种，不耐地把茶盏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目光如冰地扫了眼万锦，召来刘良道：“给朕详查。”

刘良垂首称诺，脸上露出了阴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