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台下立刻鸦雀无声。梁乐意心中“咯噔”一下。

他听闻过业内对周明昌老师的评价，专业水平过硬，严谨较真，且过于严谨较真，以至于有些不近人情。

赛前听闻周明昌会坐在场下时，梁乐意心中就已有些犹豫。他早想到，比赛之旅大概率会终止于海选，可他不想用这样丢人的方式。

他宁愿以极低的评分被淘汰，也不想站在舞台上被乐坛大佬当众揭穿，那上不了台面的把戏。

可周明昌话锋一转，说：“王老师和小柳的评价，都很客观。编曲确实能感受到花了很多心思，演唱水平可以说是惊艳的。”

演播厅里气氛又松动了，可梁乐意仍不敢松一口气。他清楚，许多综艺都是这样的套路——在公布残酷结果前，为了保全选手面子，总会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赞美。

周明昌继续平静说：“我也不怕说实话，其实，刚才你一开口，我立刻就想给你一张PASS卡。”

此言一出，梁乐意几乎要丧失表情管理能力。场下零星的观众和评委席的另外二人都惊诧出声，甚至有人悄悄拿出手机，录制了起来。

这话明显还藏了下文，此时听着是最难得的赞美，却又在字里行间藏着机锋，仿佛随时会有残酷的转折。

梁乐意脑中几乎空白，仿佛看见希望的巨大惊喜和无法相信的惶恐不安，此消彼长。

“因为，虽然你的嗓子哑了，音色不够亮，但是你声音里有层次感。更重要的是，你的音色，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学生。”

场下哗然。

王夕闻毕竟资历深，立刻听懂了周明昌这话里的深意。一个能让周明昌只听了一句话就发PASS卡的学生，除了俞之音，还能有谁？

梁乐意也听懂了，怅然一笑。

周明昌这是在暗暗讽刺他模仿俞之音的声音，利用周明昌对这位爱徒的偏心，博取周明昌的认可。

这自然不是梁乐意的本意，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后的阴差阳错，可他无法解释。

这是阿昱的想法，他以临时加入乐队的贝斯手身份上场，代替梁乐意发声唱歌，而梁乐意站在台前对口型，只在偶尔几处真正出声，提供沙哑音色。

以梁乐意现在的嗓子，他根本无法唱歌，除了直接放弃参加海选，阿昱的想法似乎是唯一办法，虽然是让梁乐意良心不安的下下之策。

这本是一出默契的双簧，他们已经骗过了观众，骗过了两位评委，甚至骗来了两张PASS卡，却骗不过周明昌经年浸泡在音乐中形成的敏感听力。

更糟糕的是，他们都忘记了，阿昱的声音太像俞之音了，虽然阿昱已经努力模仿梁乐意的音色，可对如此熟悉俞之音的周明昌来说，这掩盖亦是徒劳。

看见王夕闻竖起PASS卡时，有那么一瞬，梁乐意以为上天真的愿降下奇迹，安慰他多年执着。可现在，他彻底死心了。

他不怪谁，所有人都很努力，都做了各自立场上该做的事情。只有他一人急功近利，还妄想一个奇迹。

就着最后一丝自尊心，梁乐意再次朝台下微微鞠躬，是对这极高赞美的感激，也算作与这舞台告别。

果然，周明昌转变了话锋：“如果我真这样发了卡，就对其他选手很不公平了。所以我忍住了，觉得还是继续听听看。”

“听完整首曲子，我觉得……你们，值得这张PASS卡。”

梁乐意耳边“嗡”的一声，不知如何反应，直到老岳过来拍了拍他的腰。

“傻小子，去拿PASS卡呀！”

梁乐意还懵着，听话地走向前，径直从舞台上跳了下去，差点摔一跤，而后走近评委席，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柳冬活跃气氛道：“这只是通过了海选，后面还要继续加油！”

王夕闻给了个实际的建议：“小梁，你自己会玩键盘么？从乐队角度考虑，你们还缺一个键盘手。”

梁乐意弄丢了平时的伶牙俐齿，只会说“谢谢”二字。

周明昌递过PASS卡时，刻意顿了一下动作，低声说：“年轻人不能总是投机取巧。接下来的比赛，我会格外关注你这个队长的实力。”

梁乐意心虚地接过卡，又是深深鞠躬，而后回到舞台和老岳、花姐激动拥抱，这才发现，阿昱早不在舞台上了。

……

周明昌一席话说得“一波三折”，演播厅里所有人的心也跟着坐过山车一般大起大落。

只有一个人，藏在舞台后侧探照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冷静看着一切。

俞之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戴了鸭舌帽，努力伪装了声音，可心里很清楚，他骗不过他的恩师周明昌。

梁乐意也是圈里人，不可能不知道周明昌和俞之音之间的师徒关系，所以，梁乐意可能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趁着梁乐意还因为三张PASS卡而魂不守舍，趁着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跌跌撞撞冲向评委席的梁乐意，他悄悄离开了舞台。

俞之音倒不是想要又一次不告而别，只是，想给自己留出空间和时间，仔细想想一会儿该怎么面对梁乐意的愤怒质问。

上午百无聊赖候场时，俞之音四处转悠着，发现了演播厅楼顶有个小天台，这会儿上天台，正是黄昏最美的时刻。

他按着老习惯买了一听冰可乐，在空无一人的天台吹风喝可乐，这是他为自己庆祝舞台演出顺利的小仪式。

闷下半听可乐，俞之音估摸着梁乐意该来找他了。果不其然，他听见天台门开了，紧接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俞之音还想再挣扎一下。梁乐意每次都傻乎乎的，说不定，这回他还能侥幸保住“阿昱”这一身马甲。

可一转身看见来人，俞之音愣住了，是周明昌。

周明昌看出了他的惊讶，笑了笑，一扫评委席上的严肃，反而显得和蔼可亲。

“还是老习惯，做了自己很满意的舞台，就躲起来喝一瓶冰可乐给自己庆祝。”

俞之音纠结许久，开口道：“周叔。”

“我们多久没见了？三年多了吧？怪不得你上台的时候，我一点也没认出来。”

周明昌走到俞之音身边，撑住栏杆，眼睛仿佛是看向了天边晚霞，实则目光全落在身边挺拔的年轻人身上。

“我记得那个时候，小田还是你经纪人呢……天天逼着你运动，不让你喝可乐，你就是不听她的。”

“三年功夫，没人督促，你反而自己瘦下来了。你看这手臂结实的……”周明昌此刻全然是慈祥长辈的模样，亲昵捏了捏俞之音手臂。

“现在，住在滨海市？”

俞之音一直默默听着没说话，直听到这问题，才说：“没有，只是来比赛。您……身体还好吗？血压控制住没有？”

“挺好的。就是今天看见你，估计是太激动了，血压有点儿高了。”

周明昌的玩笑话勾得俞之音心中抱歉。师徒二人并排立着，看着远处玫瑰色的晚霞，一时都无言。

许久后，周明昌眉头微蹙，感慨道：“我没想到，有一天，你竟然愿意做别人的声替。”

俞之音听出那语气里带了几分责怪和惋惜，却没应答，是因为不同意周明昌这样的判断。

周明昌摇了摇头，继续说：“你知道的，我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不可能让一个假唱的人晋级比赛。”

“这不是假唱。我们是一个乐队，当然可以和声。”俞之音苍白狡辩了一句。

“放心，PASS卡发出了，我不会收回来。”周明昌侧身面对俞之音，“你心里清楚，这张卡，我是发给你的。”

俞之音仍是望着远方，表情平淡，说：“今天只是因为他病了。接下来的比赛，我不会继续参加了。”

“如果你不参加，我会以最严格的要求对待你的这位……小朋友。”

“我相信他能经受住你的考验。”

周明昌有些生气，抓着俞之音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质问道：“小俞啊，到底为什么？我们都清楚，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走不出来？”

“我走出来了。”俞之音眼神一瞬间暗了，淡淡道“我只是，不想再回到舞台上了。”

“自欺欺人。”周明昌哂笑一下，“你有多渴望舞台，你今天在台上唱得有多享受，你以为我听不出来？”

“我只是为了成全梁乐意。”俞之音仍不松口，心里清楚自己的不承认根本站不住脚。

哪怕是今天这样朴素的小小舞台，哪怕观众少得可怜，都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畅快。他当然渴望舞台，却也畏惧舞台。

“成全他？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成全你自己？”

“我不会继续参赛了。”俞之音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语气笃定。

“小俞，你……”周明昌重重看了俞之音一眼，半晌，泄了气，“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俞之音不知该说什么，他当然不可能怪周明昌，甚至觉得是自己辜负了周明昌。

“周叔，我送您下楼吧，风凉了。”俞之音按着过去的习惯搀住周明昌的手臂。

周明昌一愣，眼眶立时红了，跟着俞之音走向天台门。

俞之音正要开门，门却自己从里侧打开了。梁乐意站在门后，见二人这光景，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俞之音赶紧收了搀住周明昌的手，说：“梁队，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好巧，我一上来就看见了周老师。”

周明昌从这话里听出了异样，没多说什么，冲两人摆了摆手，独自下楼了。

梁乐意一步跨上天台，表情没什么异样，兴致勃勃说：“天台风景这么好，你居然不告诉我。”

“老岳和花姐呢？”俞之音小心翼翼岔开话题。

“折腾一天，老头老太都累了，先回去了。我想在市里买几件秋天穿得衣服再回去。”梁乐意站到栏杆边，也望向天边。

俞之音站在他背后，看着对方映在玫瑰色晚霞里的瘦削背影，觉出一份难以消解的自责。

“你过来啊！有话跟你说。”梁乐意一扭头招呼道，脸上还带着些一看就是装出来的笑意，“悄悄话。”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每日15-21点逢3整数倍时间更新，其他时间为捉虫。

六更一休（一般周二休），有事会提前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