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寒,山泉却白烟缥缈,热气氤氲。
在山顶的平凹处,一处露天温泉倒影着星光。可道和可名置放了一套薄蓝色衣衫在干净磐石之上。
徐奕清解了衣带,散了长发,缓步走进了水中,将整个身体都泡了进去。
温泉驱散了他累积多日的寒意,他背靠在池水边,仰望星空,直到耳边隐约传来了嘈杂哭喊的人声。
徐奕清眸色与夜色相近,阴冷暗沉。
火烧寺院,虽有马车在外,可以疏散人群不假。但人群在慌乱之中,会有多少踩踏死伤,也会有多少信佛之人不愿离去、拼死抢救经书,这些无人可知。
只是这一切与他何干。
在他心中,人和人的价值本就不同。
死一庙之人,救下萧靖宥,还是死萧靖宥一人,将来却三城惧毁、万民被屠,没人可以做出真正公正的选择。不管选择哪方,对死者而言,都是不公。
所以徐奕清的行事理念,向来是不考虑他人想法,不折手段达到他的目的为准。
这样也少了那些对他来说完全不必要的负罪感。
火光染红了天空。
嘈杂声也渐渐平缓了下去。
徐奕清看着在水里缓缓融开的“肉”,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感。
昆仑玉这种奇物,无色无味,热胀冷凝。一滴在温水里,就会膨胀增多,具有黏性。只要在一盏茶时间内,将其贴至身体,就会跟身体本色混为一体,软硬相近。不泡一定时间的热水,一般是不能取下来的。
只有在这种温度的水里,才能亲眼看着他身上多余的肉点点的消融,露出里面原本精瘦结实的躯干肌肉。
从他十一岁开始体格变宽、身形长高起,卿九就用这东西帮他掩饰少年的身形。
两年来,他取下这东西以自然面目出现的时间,寥寥可数。
而在那梦中,随着年岁增长,他就更为依赖此物,他似乎很少有这种褪去伪装的闲暇。
黑夜静怡,水温舒适,摆脱了身体束缚的徐奕清,渐渐地眼皮有些沉,靠在石头上,半阖了眼睛,昏昏欲睡。
意识模糊间,徐奕清听闻有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他懒得睁眼,只说:“别催。”
脚步声戛然而止,徐奕清心中一动,仰头,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的大石上猛地扑向了他。
他灵活一闪,只听跟前扑通一声,结实的人影直接栽入了水中。
徐奕清的困意瞬间消散,他接连后退几步,跳上放衣服的磐石,转身就把衣服套在了身上。
水里却再没有了动静。
徐奕清简单系好腰带,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冷泉月色下,他整个人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又俊雅至极,但那浑身的水汽,在暗夜中莫名有些妖异。
眼见水面渐渐浮现起了暗红色,徐奕清上前一步,伸手拉起了水中漂浮的人。
他借着月光凝神看去,此人已经断气,致命伤在脖颈,伤口极窄,杀人者的兵器是特制的蝉翼剑刃,像极了萧靖宥的剑。
身后林中还有动静,徐奕清丢开此人,走了进去。一路所见,地上横倒了七八个人,皆是分不清身份的黑衣人打扮。
最后倒是还有一人站着,等徐奕清靠近时,那人也先一步倒了下去。
徐奕清的面色沉了沉,他快步上前,将那人的脸翻转过来,正对月光。
惨白色的光芒落在少年世子失血过多的脸颊上,徐奕清的面色则晦暗不明。
萧靖宥是被痛醒的。
山间冷风扑面,眼前波光粼粼,可惜他手脚却不那么舒坦,全都被人束缚在身后粗实的树干上。他试图动了一下,感觉四肢疲软,用不上力气。
“别白费力气了。”蓝衣少年踏着月光清风,从林间缓步而来,发带轻扬,身姿挺拔,皎如玉树临风前,天质自然。
那瞬间,萧靖宥有种错觉,他不是瞧见了人间的人,而是误见了山中神灵。
但思及所遇袭击,他不会把这种事浪漫化,反而冷眼瞧着来人,声线冰寒,杀意浓烈:“你是谁派来杀我的?”
徐奕清懒得解释,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说:“张嘴。”
萧靖宥蹙眉,没有动作。
徐奕清干脆俯身,一手捏住了萧靖宥的下巴,然后把自己的手腕递了过去:“喝。”
腥臭的血腥味刺激着萧靖宥的五感,他忍着恶心偏头,“你想干什么?”
徐奕清问:“你喝不喝?”
萧靖宥冷笑:“若想用蛊来控制我,不如杀了我。”
徐奕清挑眉,放下手,突然拔出腰间短刀,一刀刺入了萧靖宥的肩头。
刀尖在萧靖宥肉里转了一圈。
少年世子哪里忍得了那极致的痛,他仰头痛叫了声,张开的嘴就被滴入了徐奕清的血。
腥味入口,却没有想象中恶心,他血里反而有股怪异的甜。
萧靖宥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口,嘴就被徐奕清的手臂给堵住了。
徐奕清在他身侧淡淡地说:“不想再受挖毒肉之苦,就给我全部吞了。”
他话音未落,就抽出了短刀,甩在了一侧。
林间两小童飞速而至,边跑边喊:“小师叔,你说的草药和矿石,我们都找到了。”
徐奕清将手从少年世子唇边抽回,顺手就撕开了其肩头的衣衫。
萧靖宥身体微僵了一下,就见徐奕清迅速给他点穴止血,然后接过草叶覆在了流血不止的伤口上。
萧靖宥身上的杀意渐渐地缓了下去。他身体放松,懒懒地看了一眼徐奕清:“你是谁?”
徐奕清没有说话,专心捏碎那些矿石。
两个小童却奶声奶气地说:“你是安王府的世子吧,我们见过你。这是我们小师叔,烨公子。”
萧靖宥感觉伤口开始有舒服的凉意了,痛感在渐渐缓和,他垂眸看着徐奕清修长白皙的手指,说:“烨公子救了我。”
徐奕清抬眸:“我只是不想再有死人污了这片净地。”
萧靖宥靠坐着,无力地笑了笑:“叨扰烨公子了。”
他端详着徐奕清的五官,只觉得那双漂亮的凤眸颜色清浅,似曾相识。他突然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徐奕清嗤笑了声:“世子平日就是这般跟女子搭话的?”
萧靖宥勾唇,反问道:“你是女子?”
徐奕清气瞪了萧靖宥一眼。
萧靖宥绽开笑容:“那便不是这样搭话的。”
徐奕清黑着脸,手指微微用力,被拈成粉末的矿石进一步陷入了萧靖宥的肉里。
萧靖宥闷哼一声,五官痛得扭曲,他瞥着徐奕清:“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气量如此狭小!”
徐奕清冷笑:“世子人间绝色,怎么就长了这张嘴。”
萧靖宥懒懒一笑,道:“彼此彼此。”
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是两小童凑到徐奕清跟前问:“小师叔,何时给他松绑啊?”
徐奕清扫了萧靖宥一眼,道:“继续绑着,免得他余毒未清,就生了乱跑的心思。”
萧靖宥扭了扭腰,语调急了些:“你放开!我与徐姑娘失散了,我得去救人!”
徐奕清神色微动,但漠然地说:“与我何干?你的姑娘若是也逃到此处快死了,说不定我会再多事救一个。在那之前,你先管好自己,这世间没了你不会乱套,不过一个王府世子,别总以为你就是天下每个人的英雄!”
他说得极不客气,萧靖宥脸色不太好。
少年世子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姓夜的,我记住你了。”
徐奕清瞥了萧靖宥一眼,凉薄地说:“我不姓夜,也无需世子挂念。”
“通知安王府来接人。”徐奕清转头对小童说。
说完,他真的把萧靖宥绑在树上,留在了黑色夜幕笼罩的山林间。
“你回来!”
“混账,你竟敢绑王府世子!”
萧靖宥的喊声从后方声声传来。
徐奕清脚步不停,根本不当回事。
这时卢浩提着灯笼,正找了过来。
见徐奕清模样的一瞬,他愣了愣,竟然下意识地躬身后退了半步。
徐奕清迎着烛光,看向卢浩:“母亲回来了?”
卢浩面色有些难看:“她失踪了。”
“怎么会失踪?”徐奕清也愣了。
卢浩道:“路上说,师父要我马上把你带回去。”
“出什么事了?”
“当时大慈寺着火,人们往山下逃,我按你说的,正要去联络她,结果半路出现了两批黑衣人。一群人劫走了你养母和小师兄,另外一群则追着安王世子和崔氏的人而去。我的人并不擅长武艺,没法追上他们。后来我按师父所言,用了专门联络她的法子,到现在也没得到回应。”
突然身后林间隐约还飘过断断续续的声音,卢浩脚步一顿:“那边是谁?”
“是安王世子。”徐奕清垂眸,淡淡地道,“他中了毒,我绑着他,减缓他的行动,免得他毒气攻心。”
“他怎么在这里?”卢浩立刻转身,“不行,得把他送回安王府。”
可道仰头,声音清脆地说:“大师伯放心,哥哥已经去找人给安王府送信了,小师叔说让安王府的人来接。”
卢浩这才站定,看向徐奕清。
徐奕清道:“师兄也说,你身边的人不擅长武艺,回安王府的路上,若是再遇上那些刺客,你该如何是好?”
卢浩道:“可你也不能绑着安王世子啊,他要是脱困了,找你麻烦怎么办?”
徐奕清笑了笑,说:“他如何知道我是谁?师兄能清楚说出我是谁吗?”
卢浩道:“你自然是……”
“子昇。”低沉苍白的声音打断了卢浩的话。
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身穿半旧农户粗布衫,腰挂旧葫芦,肩披猎户皮毛围脖的半百老者。看他样貌并非卓尔不凡之辈,比起文士更像乡间老人,但他却立刻让卢浩肃穆了神色,躬身下去,深深作揖:“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