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尊九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顿了一下，解释：“我一碰，你就打我，有这个警觉度，放你一个人在那里，虫子也动不了你。”

合情合理的解释，沈御枢也不再多想，转头去琢磨虫尸，嘴里嘀咕：“是新鲜的吃个爽，还是晾成虫干慢慢吃呢……”

尊九敏垂下眼，手碰到衣袋里的银发。

石壁上的磷光开始发暗，似乎虫后的死亡带走了这些磷光的能量来源。

天洞里的几人都注意到了变化。沈御枢赶在磷光彻底暗下来之前，享用完了那两条虫后刺身，快快乐乐地登上飞船，飞出虫洞。

飞船并未直接冲入大气层，而是先回到沈御枢的洞穴前，好让乘客们收拾家当。

沈御枢把搬家活儿都丢给了黑二，自己去了小行星。

她原想直奔小狗黄一所在地，却在辣椒林里停住了脚，按住肚子。

太痛了。

她跳上一棵辣椒树，撸下一长串辣椒，塞进嘴里。火辣辣的刺激一下子把腹部的疼痛压住了。

她摸摸鼓胀的腹部。吃下虫后之后，起初没感觉，后来胃里开始刺痛，现在疼痛已经蔓延到了胸口，火烧火燎的。

是因为吃了来历不明的虫后刺身，还是因为赛特拉之心在发威？

疑惑在脑海里蜻蜓点水，她不再多想，腿脚蓄力蹬出，人在辣椒树之间跃动，点着树冠一路快速前进，眼睛在深绿大地上不断扫视，终于找到了与弧光约定的地方。

弧光说得没错，只要看到了你就绝不会错过这个地方——

丛林之中，一口深井。

井口由不规则石块堆砌而成，深灰色的石块显然经过了人工打磨，石壁上还有似文字似图画的浮雕。

在这个不存在智慧文明的星球，这样一口水井就像那么皮肤上的病斑那么不自然，但沈御枢此刻不在乎这些，她径直问深井前的弧光：[它呢？]

黄一呢？约定了你会治好它？

弧光反问：【你为什么不去海边？】

沈御枢皱皱眉。她确实感觉到从海的方向传来一股吸引力，仿佛身体渴望去到那边。

嘴里的辛辣已淡去了，没了辣椒转移注意力，腹部的疼痛卷土重来，像有许多小刺扎进了血肉里。

[黄一呢？]沈御枢又问了一遍，露出尖牙。

弧光嘀咕了句什么，往旁边一让，【我尽力了。】

伏在地面上的小狗露了出来。

它躯体是完整的。沈御枢神情柔软下来，抱起它，又皱起眉。它比她这个虫族还冷。如果不是胸腹还有一丝起伏，它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死物。

【别瞪我，你就给我个光秃秃的脑袋，我又不是神。】弧光理直气壮，【恢复成这样都不错了。】

沈御枢瞟她一眼，低头检查狗子状况，忽然在背上摸到什么硬质的东西，她拨开狗毛一看，看到两片小小的虫翼，翠绿欲滴。

【给它混入了些虫族基因。】弧光解释，【它现在算是假死状态。等天气好了就会醒。】

什么算是天气好？

【春天呗。】

[现在不算春天？]沈御枢展开手臂示意了一下四周生机勃勃的树林。

显然在弧光看来是不算的。

弧光原地飘高三米，仿佛个登高望远的样子。【为了你的狗，我元气大伤，接下来要闭关休养，以后的事你看着办了。——之前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弧光要沈御枢去找三个人，这是救狗的报酬。

万理无忧。圣禀游。唐裟。

沈御枢记下了名字，好奇弧光和这三个人的关系。

【我欠了他们一些东西。】弧光说得含糊，【你帮我还给他们。】

一个副人格，什么时候和外界有了交流，还欠了东西？

沈御枢伸手：[东西呢？]

【等你找到了人我再给你。】

大螳螂有点警觉：“你不会坑我吧？”

弧光哼哼一声，似乎对大螳螂的小人之心很不屑。沈御枢虽然还想问，但是疼得越来越厉害，脑袋嗡嗡的，决定还是抱上狗子赶紧走。

大海那边有什么在等着她，她感觉到了，去那边能让她好受些。

【沈御枢。】

弧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奇妙的带着回音。

沈御枢停步回头，只见弧光不知何时已经高高飘起，悬浮在水井上。

【这口井干涸之前，不要去‘深红遗迹’。】

深红遗迹，是机器人弗洛西要去的地方。

沈御枢瞥了那神秘水井一眼，没有点头，却问：[你知道我是什么虫吗？]

弧光沉默。

沈御枢没等到答案，摆摆手，准备转身，忽然两腿一软，摔伏在地，止不住的颤抖。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像是体内有颗恒星爆炸，每个毛孔都冒出烈焰，每颗细胞都被能量冲击得支离破碎。

如果这就是之前第二人格告诫她不要冲动和虫后干架的理由，沈御枢现在非常后悔没有听劝。

没有经历过那种痛的人不会明白。

她怀疑自己痛得融化了，但昏蒙的视野里还能看到自己的手，完好无损。

她还没失去视觉。但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听力，因为她分明已经痛嘶出声，耳中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听不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感到一道幽幽的声波传了进来——

【原虫。】声音缥缈，像是来自世界尽头，【你的种族是‘原虫’。】

说完这句话，弧光就跳进了深井。

沈御枢伏在地上，眼见黑绿色的水从井里涌上来，溢出，汨汨地挂满了井口，然后似乎被她吸引，几股黑水不约而同地往这边爬来。

扭曲，蜿蜒，怪诞，黏腻……邪恶。

不能被沾到……沈御枢心想。可她一个手指都动不了。

一道熟悉的气息从井内传来。是弧光。

那股气息以水井为圆心扩散开。那黑水似乎被限制住了，在地上颤抖，水波不甘心地震荡。

沈御枢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飞快地向远离水井的方向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听觉恢复了，她听到了海浪声，还有翅膀的振动。

她用力撑开眼皮，看到遮天蔽日的虫族。

它们体型纤细，每只都仅有小指头那么大，长着碧莹莹的羽翼。它们托举着她，飞向海边。由于体型太小，不堪重负，虫们飞着飞着翅膀就掉下来，这时其他同族就会顶上去。

无数飘飞的虫翼，将蓝天都晕染成了浓绿。

身体被轻柔地放到地上，沉睡的小狗被安置在她身旁。虫们散开，却又不远去，担忧似的围绕着她。

她躺在小行星的沙滩上。身体内部在剧烈翻腾。与此同时，不断涌过来的海浪似一只只安抚的手，冰凉海水带走了身体过高的温度。

森林深处旋起了风，无数巨型蒲公英似的毛绒生物掠出了森林。它们没有眼睛，却径直冲向海边，迎上虫群，后者默契地分开一条路，让它们将森林的气息带给沈御枢。

暖风与海浪一起，将沈御枢紧紧拥住，盘旋流荡，将身体里暴走的能量带走，却又留下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她渐渐感觉到一种熟悉的痛痒，就像之前每次她外形发生变化时那样。

大螳螂的个头再次缩水，外形却更接近人类了。脚踝以下还是虫形，但双腿变成了人类的样子，小腿匀称，大腿饱满。背部的脊翅增加到了十二片，又薄又亮地贴在身后。从脚踝上伸展出的八片叶脉翅依旧红白相间，但红色占比更多了，仿佛红霞侵入了云海。这八片足翅如护身软甲一般包裹住躯干。

福祸相依，人面螳螂吃掉了世间最后一条“炎帝”，引动赛特拉之心能量反噬，但在小行星的帮助下，虫后炎帝的能量和赛特拉之心达到了一个平衡，她也因此获得了不惧高温的能力。

虫族怕高温是天性，人类在战争中用极温杀灭了数以亿计的虫族，围绕火攻设置的陷阱也是层出不穷，但对沈御枢而言，以后这类手段，她都可以狠狠打脸。其他虫族不敢去的地方，大部分她都可以横着走。

腹部暖洋洋的，比刚吃完虫后那会儿感觉更加满足。一直以来处于营养失衡状况的身体，似乎终于摄入了足够的微量元素，每寸皮肤都舒展开，连原本齐耳的短发都铺张地长到了膝盖。

海浪声声。

沈御枢睡着了。

她睡得极沉，这一觉直接把她睡得和外界失联，把尊九敏惊得不轻，以为她是某种隐疾发作陷入昏迷，不然怎么泼水都叫不醒，后来看看大螳螂光泽的长发和愈发接近人形的外表，推测应该是好事，索性就由她睡。

等沈御枢醒来，她人已经在飞船上了。

飞船正在升空。它进入了云层之上，下方的云海却忽然卷起漩涡，风速越来越快，以完全不合常理的速度，短短几分钟就形成了一个风眼，黑红的光从风眼内部透出来，仿佛那里破开了一个创口。

风声强烈到飞船内都能听到，风眼还在扩大，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风眼中喷出来，不是向着飞船，而反方向……冲向大地。

沈御枢趴在调成透明模式的船板上，兴致勃勃地往下瞧。

“巨人的屁”，从天空上俯视它，原来是这个样子。站在它的上空，隔着飞船，它仿佛成了全息屏上的影像，充满视觉奇观，却不再令人恐惧。

风眼不断旋转。飞船持续上冲，来到了更高的地方，现在半个星球都在视野内了。飞船里的沈御枢惊讶地看到，在离“巨人的屁”的数千万里之外，也有一个庞大的风眼，但那个风眼里的光是黄黑的，并且黄黑风眼的风并非向外刮，而是向内卷。

在这个星球的两侧，一个风眼在吸，另一个风眼在吐。

沈御枢瞧得有趣。或许两个风眼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或许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通道。或许在许久之前，这颗星球上曾存在高等文明，他们创造了一种便捷的长距离运输方式。或许当这个文明的主人因为某种原因突然灭绝之后，他们建造的运输系统却还在不知疲倦的运行，并不知道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或许，这些风眼通道原本就是用来倾倒城市垃圾的。无人需要的杂碎被倾倒往另一片土地，被地上的虫族视为天降的恩泽。

谁知道呢。

这世界满是神秘。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作为原虫，为什么会独自流落在这个星球。昨天的她想不到自己能享用那么大那么鲜美的虫后，从前的她更没想过自己会拥有一颗不断进化的小行星……

这个世界……真是令人期待！

飞船还在加速远离，风眼变得越来越小，终于看不到了，视野内取而代之是一颗锈红间黄的星球。

沈御枢瞧够了，坐起身，环视光秃秃的房间，顿时不爽：黑二这家伙，让他好好收拾家当，他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她站起身，正要出去教训某个败家子，冷不丁望到气垫床阴影里放着的衣物，伸手捞起来抖了抖，发现不是裙装，而是一条简洁的无袖裙，蓝白色调，几何图案，镂空的背部对她新长出的脊翅十分友好。

衣服底下还有一条同色调的披风，再拿开披风，竟然还有东西——

她的风铃和绘图日记本。

沈御枢忽然消了气。

她换上裙子，走出房门，一转身，看到正背靠着船壁，对着冠冕出神的尊九敏。

失去了赛特拉之心，这便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银质冠冕。

大螳螂的脚步声让尊九敏从往事里回神，他望过来，第一次见到她身着人类服装，不由得一怔。

她走向他，把那冠冕从他手中勾走，戴到他头上，歪着头瞧了瞧。

失去宝石的冠冕，像瞎了眼睛的白鸟。

“好丑。”她抱怨，“黑二，你干嘛不弄块宝石安上去？”

尊九敏睨她一眼，摘掉冠冕，问：“长出人腿的感觉怎么样？”

沈御枢踢踢腿，实事求是：“没有螳螂腿跑得快。”

尊九敏气笑了。“那你把赛特拉之心还我，就能变回去了。”

他作势要从她嘴里挖出来，她却正好低下头，错过了他的手，她看着自己的虫足说：“脚还是螳螂。”

尊九敏收回手，神情淡淡：“迟早也会进化的。”

能驱动星系级舰队的赛特拉之心，用来供能区区一只虫族，她就是进化成纯能量生物也不稀奇。前提是她能始终保证身体不被庞大能量冲垮。

沈御枢一抬头，就见尊九敏正对着她出神。

“干嘛？”

“……观察。”

“观察什么？”

他指了指：“这个。”

“嗯？”她看向自己的头发，新长出来的，银闪闪，很健康。

尊九敏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本来想通过她的头发判断身体状况，结果看入了迷，望向窗外说：“离最近的跳跃站还很远。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御枢高兴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用辣椒换的那堆小山，是时候享受丰收的喜悦了！

两个人此刻都没还没意识到，这趟前往跳跃站的行程，会出乎意料的坎坷。

飞船掠过第二块蝶状星云的时候，沈御枢首先遇到了麻烦——

她的小行星进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