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枢一连打五六个喷嚏，头都晕了。

红茸球漂浮在她四周，大大小小，仿佛无数暗红的眼睛。这些东西不断地撞上她，很快她的宇航服上就斑斑点点的都是黏腻肮脏。

沈御枢倒不在乎这些，荒星上更恶心的情况比比皆是，但她怀疑这些玩意里有某种过敏源，要不她怎么狂打喷嚏。

她想重新戴上头盔，却发现头盔里也黏了这些脏东西。她只好捏着鼻子，往风吹来方向的跑。

一路上，红茸球的密度越来越大，快把整个甬道都堵住了。沈御枢几乎想掉头回去算了，又舍不得。

她闻到了风里有辣酱烤牛舌的香味。

做虫太久，她都快忘了这种味道。上辈子，她总是在那家叫“烤魂”的店里点上双人套餐，一个人炫完再泡个澡，舒服得能在澡盆里软成泥。

靠着一股执念，大螳螂奋起双腿，百米突刺，赶在那些红茸球把她的鼻孔都糊住之前，冲到了通道尽头。

霍然开朗！

超大空间！超大游泳池！超大恒温灯！亮得刺眼。

沈御枢愣了一下，擦掉眼角的黏腻，再定睛细看，确定自己没看错——

这泳池里，密密麻麻漂浮的，都是和通道里一样的红茸球，不同的是，这些红茸球之间还夹裹着各式各样的衬衫，格子裙、毛呢帽、灰西装、蕾丝内衣、高跟鞋、……

这些东西全都和红茸球滚在一起。

辣烤牛舌的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沈御枢再怎么馋，也知道这一池杂碎不能吃。她缩回脖子，转身要走，蓦地感到那食物的香气强了十倍不止，像一只手牢牢地攥住她，要她回头。

她停下了，再次望向那长满红茸球的游泳池。

“难道真的行？”耸耸鼻子。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踢到了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个男人。

他蜷躺在地，双目紧闭，身上是她最爱的那家烤肉店的制服，黄布红格子，后背印着两个汉字“烤魂”。

沈御枢愣住了。

世界上有没有人，能永远心想事成？

“……”她再次看向红茸球泳池，辣烤牛舌的香气就像要把她拽进里面似的。

她再瞅瞅地上那个昏迷的制服男，摸摸下巴，开始脱衣服。

先解开扣带，脱下宇航服，踢开。

披风，解开脱掉。

露背长裙，脱。

她叹口气。虫子最舒服的状态就是不穿衣服。

地面的积水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背后舒展着六对虫目脊翅，从脚踝伸展出的八片足翅红白相间，仿佛红霞与云海，他们交织向上，包裹住躯干，如护身软甲一般。最下面，是一对虫类的脚。

她打个响指，脊翅的颜色开始变深，她的体温正在变高，升高10度，30度，100度……

当她脚旁的积水都被蒸发殆尽，她停了下来，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陌生空间。

泳池不见了。她站在一个形似总控室的地方，红茸球和衣服鞋帽还在，但现在它们都变了样子，红茸球比先前膨大了几十倍，翕动着；墙上，地上，长椅上，总控台上……到处都是它们的乐园，而那些人类衣物就在它们挨挨挤挤的缝隙里……空气里还残留着血的腥香，可以想见衣服的主人去了哪里。

怎么说呢，她就像是误入了某种食人妖怪的巢穴一样。但这种景象还有另一个解释——

这里是菌巢。

之前的她看到、感受到的一切，游泳池、恒光灯、辣烤牛舌……都是菌类侵入大脑后制造的幻觉。现在她用高温杀死了体内的菌，于是真相便显形了。

这艘飞船已经被菌攻陷了。

她有点惋惜，低头看向唯一的幸存者。

这人还有气。

怎么还有气。

大螳螂捡起裙子和披风，一面慢吞吞地往身上套，一面瞅着野生补给。幻觉退去后，他身上的烤肉店制服变成了工字背心和七分裤，背心破了一个洞，露出腹肌。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唇色青白，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却红得发亮，身体有星星点点的红辉萦绕。

大概就是这些辉光在保护他。

不过看样子也护不了多久了。

或许是感受到大螳螂炽热的目光，腹肌男居然醒过来了。

他看清了沈御枢的模样，呆了一下，低头，颤巍巍去摸自己的裤兜，从里面摸出一张卡片，递给沈御枢。

腹肌男：“这是我的银行卡账号和密码。”

沈御枢正把头发从披风里撩出来，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色。

腹肌男握住她的手：“请和我结婚。”

沈御枢抽回手，接过他的卡片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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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御枢丢掉小广告，一脚踩在烂赌鬼的腿上，后者呜咽一声。

沈御枢一面弯腰去撕他的背心，一面感叹：“最近总是在吃渣滓，偶尔也想尝尝美味啊。——哦，你好像很厉害？”在菌巢里半天都没死。

腹肌男护着背心的手一愣，忙点头：“我很大，你先救我出去，包你满意！”

沈御枢满意了，她直接给了他一拳，想敲死了再下口，没想到这烂赌鬼的脑壳格外硬，反把她的手震得发麻。

腹肌男闭着眼睛发出鬼叫，动静之大，四周的红茸球开始蠢蠢欲动。

沈御枢皱皱眉，翅膀扬起，就听腹肌男大喊：“别杀我！我有钱！都给你！”

钱。

沈御枢蓦地想起来，等到了跳跃站，她和尊九敏就要分开，她又不想睡警局，钱……确实是缺的。

“你有多少钱？”

男人嘴角一抽，露出壮士断腕的神色：“很多！我的钱都在一个朋友那里，出去了我就带你去拿。”

沈御枢想了想，觉得这生意做得。

不过得上个保险。

她低下头，在男人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咬了他脖子一口，将毒素注入。

这不是尊九敏那种“转生”，而是“感染”，她判断这个男人很优质，能扛过感染顺利转化。

其实不用“转生”主要是她懒得等，转生要好几天，她可不想陪他在这耗。

红茸球们都聚集过来了。真奇怪的生物，究竟是植物还是动物？长得像植物，可是却能动。

缺乏知识的大螳螂并不知道菌族二者皆不是，是独立于动植物以外的生物。恐怖生物。

不过此刻，在腹肌男眼中，她沈御枢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

他的惨叫，很响亮，在半封闭的飞船里，传得很远，很远。

虫族基因可不是什么温柔的荷官小姐。非要比喻的话，大约是半身花刺青的□□寡妇，日光灯一关，一刀一刀，削皮剜骨，抽筋换血。

沈御枢等得久了，有点无聊，红茸球又逼得近，她索性把衣裙又脱了（怕烫坏），挥着翅膀，把靠近的红茸球全烫得吱吱叫，空气里弥漫起头发烤焦的味道。

远处的红茸球们似乎被震住了，竟然没再往这边凑，反而挨挨挤挤地往外拱。

不知是哪个红茸球碰到了什么机关，蓦地飞船里响起断断续续的机械音——

[……菌……飞船自爆……倒计时，十，九，八……]

沈御枢正往地上拣裙子的动作一顿。

啪！船内灯光齐齐熄灭。

腹肌男的呻|吟忽然停住了。

*

【五分钟前，黑船内】

变故发生的时候，萌正为终于赢了弗洛西一局而得意，他刚摘下感应器，忽然四周就暗了下来，紧接着上空传来尖锐机械音:

[警告！警告！检测到菌类！检测到菌类！自洁模式将在五分钟后启动，所有人立即前往生物隔离室！]

萌脸色一变。从基地逃出来的他非常清楚异种菌有多恐怖。

“……园！”

他扔下感应器就去找妹妹，在他身后，弗洛西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边走边通过无线网络连接AI船长。

警告音不断重复，伴随着长鸣。空中的金属小球开始从暗红过渡到橙红，当它们变成鲜红，自洁模式就会开启，向全飞船喷洒消毒杀菌的药雾，当然这些药雾也能杀死人类。遇到菌类，人类建造的防御系统向来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弗洛西来到总控室，看到脸色凝重注视船外的尊九敏。弗洛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透过几乎被菌群占据的船壁，看到了正在驶远的灰色飞船。

“菌源在那艘船上洛西。”弗洛西说了句废话，“沈小姐也在那艘船上。”

尊九敏的脸冷得像一块玉，“我试着与那艘飞船建立通讯，失败了。”

弗洛西实事求是地说：“那她的生存率已经在万分之一以下了洛西。”

即使是皮坚肉厚的虫族，也很难在菌巢中存活。那东西最擅长从里面把猎物吃成空壳。

“她没事。”弗洛西指了指他的触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现在倒要感谢她给了我这个。”

他和她第一次离得这么远，却又不够远，让他可以清晰感知到她的存在，甚至能听到基因里的呼唤，催促着他靠近她，守卫她，热爱她。

虫族天性中对虫后的向往和执念，居然在这种时候觉醒了。

噔噔蹬蹬，有人正飞快接近总控室。

总控室的感应门打开，蛛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她环视室内，没有看到她想见的人。

弗洛西适时解释：“沈御枢去那艘船上了。那艘船上有菌。”他指着正在远去的庞大灰船。

园盯着灰船。这个总是安静的女孩，忽然扑向了总控台，踮起脚尖，用力敲打飞船的控制面板。

“过去！”她嘶声对飞船下令，“去她那里！”

“园！”赶到的萌抱住了妹妹。园在他怀里挣扎。

尊九敏盯着灰船，喃喃：“为什么不出来……她在等什么？”

菌的繁衍需要适宜温度，沈御枢能控制自己的体温，她天然克制菌族。这是他最大的底气。他没有失控，还能思考，他想不明白的是，那艘飞船的菌已经满到溢出来，沈御枢不可能没察觉。

那她究竟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离开？还不回来？

[离自洁系统启动还有两分钟。]AI船长冰冷的声音响起。

毒雾就要喷洒了。它会杀死所有生物，只有待在隔离室才安全。

弗洛西让金属小球给萌带路，顺便打晕了不断挣扎的园。萌神情复杂地看了尊九敏一眼，抱着妹妹赶去生物隔离室。

机器人是不怕毒雾的，弗洛西问尊九敏：“你不怕死吗？”

怎么可能呢。

可是，双腿无法移动。光是逼迫自己站在这里，不要大喊大叫，不要失控地冲出去……已经用尽了全力。

黑发青年的鼻尖沁出汗，他捏紧了手指，黑棘指环深深陷入肉里，头顶触角像两支小小长矛，蓄势待发。

“再等一下。”他低声说，说服自己，说服那只暴怒的雄虫。

他心中已有方案，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到万不得已他……

他蓦地僵住了。

他忘了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只愣愣地望着前方。

瞳仁里映出一片猩红火光。

弗洛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隔着一座山的距离，被风吹散，扭曲变形——

“啊，那艘飞船爆炸了洛西。”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