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时庙内潮湿憋闷,浓厚的血腥气使人头昏脑涨,魏予珊对方才景象还心有余悸,便携晏清恬回马车上歇息去了。
晏惊阑没有随之一起离开,宿莽的灵息感知覆盖方圆十里,保护母亲和妹妹安全不成问题。另外,他心中很多疑惑还没有解开,遂留了下来,在壮汉收拾残局时搭了把手。
“多谢公子。”
壮汉对晏惊阑一笑,早敛去战斗时的锋锐,黑白分明的眼中透着股敦朴,虽貌不出众,但如同邻家大哥般颇有亲近感。
将杂乱狼藉的地面大致收整,扶起神像尚还完整的部分,壮汉对着半截神像拜了拜,然后再次感谢道:
“承蒙二位相助,在下天道阁弟子,许望。”
天道阁传承悠久,底蕴深厚,乃是修仙界各宗之首,与很多隐居避世的仙宗不同,天道阁上下秉持“行大道于世”的宗旨,门内弟子常游历五湖西海,皆行惩恶扬善、救民济世之举,受百姓尊崇爱戴。
闻言,晏惊阑脸上也是露出几分敬佩之色,抱拳说:“见过许兄,在下晏惊阑。”
旁边的宿莽一直没有抬头,唯听到“天道阁”三字后才撇了眼许望,而后又继续擦起刀,连介绍都是晏惊阑代劳。
“这位是……我家大哥,有些沉闷,不爱讲话。”
许望对宿莽抱拳一礼,心知很多高手性子乖僻,况且若无他相救,自己可能已凶多吉少,怎会去计较对方态度。
寒暄几句后,晏惊阑开口询问:“许兄可知,这三人是什么来头?”
他实在好奇得紧,今夜这几个人和之前刺客都有一样的银白面具,若说没有关系怕是傻子才信,奈何宿莽不肯透露分毫,才会向刚认识的许望打听。
听到这个问题,许望身子忽然僵住,片刻后才扯着嘴角,露出个不像笑容的笑,“银月面具,是幽荧宫的象征,幽荧宫,也是魔教。”
“魔教?不是很多年前已经被剿灭了吗?怎么会……”
晏惊阑一脸震惊,对魔教的了解只是些传闻。
幽荧宫形迹诡秘,世间不知何时出现的这个门派,千年间凶名在外,弟子无恶不作,世人憎厌,遂以“魔教”相称。
十几年前魔教夜袭曲南,做出放火屠城这等罄竹难书的罪行,天道阁中人闻讯赶来,将幽荧宫主斩戮于城外江崖处,却也为时晚矣,曲南城内无一人生还,大火三日未息。
“本以为十余年前魔教已经被斩尽杀绝,没想到还有残党。”
许平安难遏怒气,发红的眼中蹦出火星,握拳的手背青筋凸起,狠狠砸向地面。
晏惊阑看着地砖上地裂缝,便知许望用力极大,不过却窥见对方态度中,除了正义之人对罪恶的痛恨,还有其他。
许望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
“失态了,我是曲南人氏,十七年前因病到外地求医,侥幸躲开魔教屠杀,只是父母亲人……”
话语声愈小,最后半句未尽,脸上失去笑容,悲痛绝望的目光如浸秋雾,凉入骨髓。
晏惊阑张了张口,最后却也只是轻叹一声,至亲亡故宛若将心口血肉挖去,任何言语也难以安慰填平,只得沉默等待空气中悲伤能渐渐消弱。
许望消沉片刻,仍不忘定下与世间奸邪不两立的誓言,还有身为天道阁弟子,须崇天道正义的使命,当下抖擞心神,正色道:
“我自江兴跟随这三人而来,现在确定是魔教恶徒,之后会修书回阁,定要将余孽铲除。”
惩奸除恶之举是人心所向,晏惊阑正颔首赞同时,身旁却传来道清冷声音:
“当年祝行端以斩杀幽荧宫主之功,跃升为天道阁四大尊者之一,且你阁对外宣称魔教尽灭,这会儿说还有魔教,不是前后不一?”
宿莽说话时指尖弹了下刀刃,发出清脆铮响,语毕时抬头,直直看向因自己话语而面色微变的许望,接着说:
“况且一个面具就能判断?若是有人冒用幽荧宫之名呢?”
“本阁弟子心怀天下,不会任凭灾祸肆意人间,另外魔教人人得而诛之,冒名顶替更是意图叵测,又如何置之不理?”
许望义正言辞回应着质疑,态度凛然。
宿莽挑眉不语,垂首继续摆弄起手中长刀,脸上表情在阴影下晦暗不明。
一直在旁听的晏惊阑此刻目光沉沉,心有所思,屋内陷入沉默。
几月的相处宿莽很少主动说话,而片刻前所言明显带有情绪,甚至显得咄咄逼人,似乎对天道阁存了看法,加上对面具来历有所隐瞒,让晏惊阑不得不多想。
不过若说宿莽偏向幽荧宫也是无稽之谈,五个刀下亡魂就是证明。
但我又怎么得罪魔教了?晏惊阑扯了扯头发,想到之前被刺杀,还心有余悸,刚因为回忆中鲜明感触而手脚寒凉之际,胸口便传入一股热意,经脉温和舒惬。
隔着衣服摸上胸前玉佩,晏惊阑想起一个人,直觉那人绝对能将一切疑惑解开,然而现在想找到他比登天还难。
眼前浮现安寅避问不答、转移话题言笑从容的模样,上挑的眼睛眸光闪动,活像只狐狸。
晏惊阑忍不住切齿暗想,相逢一定要把人摁住打一顿。
正在他考虑打不打得过这个问题,放在一旁的木箱忽然发出一道碰撞声响,三人视线皆移到箱子上。
那木箱很大,看起来十分沉重,且用了特殊的材料,连宿莽的灵息都难以探知其内,不见落锁却打开不能,几人先前尝试一番,开合缝隙处仍紧紧贴合,便作罢放在旁边,本想着带回江兴交给官府寻找失主。
“咚咚咚、”
三道目光注视下,那木箱又发出数道没有规律的敲击声。
“这,里面难道有活物?”晏惊阑摸了摸鼻子,猜测其中装了什么。
“这木箱虽打不开,但仍有空隙,装活物也并非不可行。”
许望起身,围着箱子转了一圈,抬手在箱子上方叩击两下后,其内立刻咚咚做响,竟还能听到好似呜咽哭泣的声音。
几人惊讶对视一眼,也顾不得会不会毁坏箱子,许望拿起凤翅镗从上方斜刺,尖端插入木板后一挑。
吱呀——
木箱毁坏,里面出现两个被捆缚堵嘴的紫衣女子。
见状,连忙松绑,两人惊魂未定抱在一起,年岁稍长些的女子泪眼婆娑,妆容散乱却不掩其清丽之姿,细肩颤抖,像是风中摇曳的弱柳,带着哭腔的声音柔软得惹人生怜:
“求求几位大人,不要伤害我们……”
“姑娘莫慌,在下许望,乃是天道阁弟子,这两位是宿公子和晏公子。”
许望好言抚慰半晌,给二女些饮水干粮,才让二人不再惊惧,盈盈拜谢一遍后,年长女子道:
“多谢恩人们相救,奴家杨年年,这是舍妹杨岁岁。”
“杨姑娘好。”许望抱拳,“方便告诉在下二位遭遇吗?”
“我们……”
杨年年嗫嚅一声,脸色发白,捂住心口,之前所受惊吓依旧难以平复,转头看向妹妹,轻声道:
“岁岁,你来说吧。”
杨岁岁圆脸杏眸,气质灵动,不似杨年年病弱。她伸手一边拍着姐姐的后背,一边说:
“我和姐姐本乘车去给一户家祝寿,怎料车夫半路与过路人起了争执,我们不想耽搁便欲换一辆马车,下车没走几步被歹人迷晕,再醒来后就遇到你们了。”
许望想让她们看看是否认识三个黑衣人,胆子颇大的杨岁岁一口应下,看了几眼尸体和削掉的头,咦了一句,回身对杨年年说道:
“姐姐,有个是前几天见的大胡子客人。”
杨年年闻言颊上微红,低首避开许望几人视线,惭道:
“奴家和妹妹是江兴城……章台北街云琅楼的花娘,那个人前几日在楼中见过。”
“姑娘可知他身份?”
许望问道,他和晏惊阑、宿莽一样,神色如常,没有因女子烟花地的出身有所轻鄙。
“他只饮了壶酒便离开,也没和我们说话,我当时还和姐姐说她奇怪呢。”
杨岁岁接话道,撅起樱唇哼了一声,“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是个好人。”
说完,杨岁岁还是副气不过的模样,抬脚朝尸体踢了一脚,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在场者神色异变——那三具尸骸竟冒出绿色火焰燃烧起来。
离得最近的晏惊阑迅速将杨岁岁拉到身后,顺便两下把冒火的尸体踢远,那火焰虽诡异却只是烧着尸体,并未点燃其他物品,没多久便将三具尸骸烧成一堆黑灰,空气中飘着焦臭味。
“一种尸体自燃的秘术,多用来销毁证据。”
宿莽过去用树枝拨弄余灰,下了结论。
“我本好奇他们如何提升实力的,想将尸体带走研究,这下怕是无从得知了。”
许望有些遗憾,语罢,见身边杨年年面无血色,再度出言宽慰。
心中对魔教厌恶又多了几分,晏惊阑撇了撇嘴,忽觉手腕发紧,侧头看向对扯着自己衣袖的杨岁岁,她头一回见到这般场面,饶是再胆大也吓得僵住身子。
杨岁岁圆溜溜的眼睛和晏清恬有几分相像,晏惊阑不禁抬手拍了拍女孩头顶,她因此回了神,仰脸咧嘴一笑,放开手前,细声如银铃,道了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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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晴,雨后道路泥泞,车身太重轮子会陷到泥里,于是宿莽驾车,晏家母女和杨氏姐妹同乘,晏惊阑和许望徒步。
修道者身轻体健,真气聚于足便可飞檐走壁,踏步数丈,跟上马车不成问题。
许望为人坦诚,晏惊阑一路上与之相谈甚欢,学到了许多的修炼经验,而他的悟性和修炼天赋令对方惊讶。
“晏弟不过十七,竟已入元灵气脉,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许望叹道,二人熟稔后以兄弟相称,“若有意,兄可引荐你入天道阁。”
天道阁入门资格是难求的好事,晏惊阑面露喜意,“多谢许兄。”
“我们二人还说什么谢谢。”许望朗声一笑。
身旁景致随时间向后流去,日暮时分,树影绰绰,一行人到了一座小镇,寻了处客栈下榻。
晏惊阑推开二楼客房的门,房间不大,只有张木床,上叠放着干净被褥。
褪衣往床上一躺,涌起些许疲惫,他已经多时没有好好睡过觉,冥想修炼能够回复精神,但偶尔的睡眠对修道者来说,能更好消除积攒的压力。
床铺说不上柔软,但晏惊阑整个人陷了进去,手脚都灌了铅似的拔不起,阖眼默默祈祷不要再遇噩梦。
然而事与愿违,入梦的他被眼前景象震惊到无以复加,那片黄沙仍刮着炽风,抬眸却见十日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