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一】
我感觉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块阴影，不停地在阴影与阴影之间流动，等到真正落地那一刻，我不住干呕起来。
旁边冷脸的赛斯罕见地安慰了我：“习惯就好，这样速度的确比较快。”
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那个名叫特尔迪的男人并没有将他可怖的外貌暴露在空气中，而是继续融于阴影，就好像阴影才是他永恒的归宿一般。
但是我不行，我一想到，此时他藏在我身后的影子中，我就感觉浑身发毛。
我贴近赛斯，和他说悄悄话：“特尔迪真的躲在我们的影子里吗？”
赛斯被我的动作惊到，瞬间从我身边挪开。
我端起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半天才憋出一个“嗯”。
即使我们之间有关特尔迪的对话已经如此明显了，他还没有想过在我们面前出现，所以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他可能听不到我们这么小小声的讲话。
“……他一般都在我的影子里，那天碰见塞可瑞特的时候还是我第二次看见他的真容，第一次是在他来接我的时候。”
赛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不过坐的离我远多了。
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我也很快摸清了赛斯的性格。他表面上看着冷冷的，实则是个闷骚。经过长久不断的努力，我终于让他也变成了可对话角色。
“我们这么说话他能听见吗？”
我像做贼一样压低声音。
赛斯迟疑了片刻，还是一脸惨痛地点了点头。
“诶？！”
“但我想，他应该不在意。”
不在意是一回事，听不到是一回事！
如果他听不到，那么我能纵享背后议论他人的畅快感觉，如果他听的到却不在意，那不就是当面说坏话吗！那也太尴尬了。
由着这个尴尬的原因，接下来我和赛斯的话题方向生硬地改变了。
大概就变成了——
我：特尔迪为什么接你？
赛斯：不知道。
我：你去王都干什么？
赛斯：不知道。
……
我现在终于明白，赛斯摆出一张冷脸不是因为他想给谁脸子看，也不是因为他天性高冷，而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摆出一张冷脸来维持他的形象。
末了，我只能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态随口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会和他走呢？”
赛斯没作声，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又开了口：“因为，他带着爷爷的信物和书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会……和教会扯上关系。”
【间章二】
在十天的旅途中，我曾经无数次因阴影跳跃的缘故而呕吐，每一次呕吐我都会在心中提出一个疑问：
究竟是什么，我要遭那么多罪。
可当我真正知道答案的时候，却又没那么想知道了。
“啊？你问为什么要你这么快赶来王都？没为什么，就是想啊，于是就叫特尔迪顺路带着你。而且你在的话，塞可瑞特和她喜欢的那孩子培养感情也不容易吧。”
“嗯？这理由不够了吗？”
面前的男人这么说道。
他有着白净的肌肤、金色的头发以及湖水般清澈的眼眸，戴着教会纹饰的耳钉，白袍的衣角上滚上了金丝。两只手都戴着手套，不过左手是全指的，而右手的手套是露指的，而且制式不同寻常，只露出了大拇指、食指和中指。
和我猜想中处在忏悔室那个窗洞后的神父一般无二，但与大家描述中的主教大人也一般无二。
我怎么一开始就没能想到呢！
如今，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毕竟，我的将来是要仰仗这位主教大人的。
“小安执啊，你知道我需要你做什么吗？”
“我……不太明白。”
这位主教大人花了在我认为是很大的功夫搭救我，我自认自己没有那么大魅力，也没有那么大价值值得他搭救。
“我需要你……学习。”
“学？！学习？！”
“嗯，我给你把全科老师都准备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我准备的房子里补上之前二十年你没有学过的东西吧。”
“等等！等等！为什么啊！”
“你不愿意？”
有着精致面容的主教大人歪了一下头，举手投足之间已不见我初见他时令人信赖的神父模样，而是换为了散发天真澄澈气息的少年。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您要这么做。”
“那你就给自己找个理由呗，人类最擅长的就是把他人和自己不合理的行为找理由。”
“……”
“啊，我知道了，你想象力有些匮乏所以说服不了自己对吧！”
主教大人笑了起来，充满了活泼的味道。他离开自己的座椅，慢慢在房间中如同烦恼一般踱着步。
“那要不这样，我给你提供个理由吧。你就这样想，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与我有缘，恰好我无子嗣，于是想收你为我的干女儿。所以我才帮你从送亲队伍中逃离，帮你躲过王室的追查，给你准备好老师，怎么样？”
“这样的……”
我惊出一声冷汗。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俯视着我。
他的脸上带着笑意，碧色的眼瞳温柔地看着我，却让我感觉到无限的压力。
“这样不好吗？”
“好、好……”
我甚至无法操纵自己的舌头，连话语都说的吞吞吐吐。
“嗯……为了更加能说服自己，不如你这样想，我十岁的时候就捡到了刚出生的你，所以你是我的干女儿，好不好？”
他的嗓音很温和，像是窗外黄昏中游荡的一片云，好似真的在询问我对于这个离谱提议的意愿。
但是他的阴影又洒在我的身上，让我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阴冷。
“好。”
我听见我这么回答道，口齿清晰、发音准确，就好像舌头并不是我自己控制的一样……实际上，的确不是我自己控制的。
“那我们达成共识了呢！”
阴影离开了我的身体，他重又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高高叠起的卷宗中的一卷，放到自己面前，似是要开始处理公务了。
“那你可以出去了，门口的直净修士会带着你办完所有事的。啊，不用留在这里尽孝心的，我能感觉到你的爱，我们家不提倡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
他的笑容如水一般，在他刚刚点上的魔力灯火中晕开来。
我慢慢地退出房间，心有余悸。
房外，一个白纱覆眼的神职等着我。
他的白纱上满是我看不懂的金色纹路，他用没有起伏的声调和我说：
“您好，安执小姐。”
饶是此，都让我感到一阵心安。
我又回头看了看那扇高大的门扉，门扉上绘着剑与枪、血液与肢体，还有那些与那位直净修士白纱上的纹路相似的纹路。
【间章三】
“赛斯。”
“爷爷。”
“过来。”
“是。”
爷爷宽厚的大掌抚上我的发旋，我霎时间有些恍惚。
他有多少年没再这样对我了？
爷爷是我憧憬的人。他严肃、认真、威武，他教我兵法与阵型，教我刀剑与体术，教我忠义与坚忍。他是一个元帅，人类的元帅，更是阿尔普提斯亚家的头狼，王室的臂膀，但他很少是一个小孩子的爷爷。
面对这样的亲近，我反而无所适从。
“爷爷？”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现他已被岁月折磨的更加苍老，每一条皱纹之中都掩藏着风沙的味道。
“好孩子。”
他的眼睛里满含悲伤。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悲伤，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将我搂入他宽阔的怀抱之中，我却迟疑着不敢回抱。
他已经不复健壮的年老身躯正在颤抖，犹疑片刻，我还是回抱住了他，但是我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
阿尔普提斯亚家很少言语，只一个眼神足矣。
他放开了我，对我展露了一个笑容。
“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画画。”
我不知道是否该说“对”，所以我只能说：
“有一点兴趣。”
我的确喜欢画画，而且不是小时候，也不是只有一点兴趣。
我爱着绘画。
只有在绘画的时候，我的心灵才能平静、美满而充盈。我曾有过梦想，想要成为一名画家，阿尔普提斯亚家很少言语，所以我想用我的画来代替我的言语。
但是我的手，注定只能拿起刀剑，而不是握住画笔。因为我是阿尔普提斯亚。
我封存了自己绘画的梦想，只能和忏悔处的那位神父言说一二。
那位神父从不会说些空洞的言论，他赞扬我的梦想，理解我的职责，不插手我的选择，放弃的伤痛这才渐渐被熨平，而火热的责任又被重拾而起，我才成了现在的赛斯·阿尔普提斯亚。
但是爷爷，他又怎么会想起这件事？
“去画画吧。”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片芳草丛生的花园，一位老者坐在画架前，细心描绘着花园之景。
门被打开后，那位老者的视线也随之被转移，只在我身上停留了很短一刻，随即就盯着爷爷，说道：
“哟，魁里尔，终于和你亲爱的孙子道完别啦。”
爷爷没有理他，只是继续和我说：
“赛斯，从今天开始，你就和他一起住在这里，他会教你画画，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安心在这里学习，知道了吗？”
我看着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一种悲伤之感涌上心头，就好像这一别便是永远一般。
但我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爷爷这才看向那位老者：“奇尔迪亚，拜托你了。”
那位老者挥了挥手：“知道了！”
然后那扇门便关闭了，只留下了我。
我看着那扇高大的门扉，上面刻印着我看不懂的纹路。
——那时我或许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这会是我和我唯一的亲人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