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吐出的气化作了白雾消散在多伊尔家的大门前。
我轻轻敲了敲,却未曾料想那门根本没锁,只一点小小的力道便将其推开了。
看来多伊尔很有自信我还会来。
虽有不爽,但我最终还是心一横,踏入了他那铺满了雪的院子。
梅树下,巨狼仍旧安静地酣眠着,只是落在它身上的红梅又多了几朵。
我屏住呼吸,想要不声不响地走过院子里那一条小道,但即使轻手轻脚,也依旧在院子中洁白无瑕的雪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看上去让人有负罪感极了。
还好,巨狼、红梅和雪都并不在意我这么一个小魔种。
来到那幢房屋的门前,我一个深呼吸还没做完,就看见一颗凌乱的头颅从撇开的门隙间钻了出来。
“来这么早?”
多伊尔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我迎入门内,顺带为我、为他都泡了杯茶。
闻着茶香,他似是真正醒过来了,感慨着说道:
“果然早上还是来一杯茶比较好,之前总是赶着上班、忙着工作,都没时间品茶,喝再好的茶也不过牛嚼牡丹,耶!放假万岁!”
说罢,他便拿起茶陶醉地品了一口。
但我可没这个闲工夫和他瞎掰扯,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血契的惩罚到底是什么?”
昨夜我彻夜未眠,反复查看这个技能,却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在它的技能描述里看到“复兴魔族”这个朦胧庞统的契约内容,从契约主到惩罚,一概不知。
多伊尔不急不慢地又品了口茶:“放心吧,惩罚没多重,你们那位慈悲的大人可受不了自己的孩子受苦。”
我敏锐地察觉到“慈悲的大人”这个带有讽刺性的称呼,正想询问,可此时多伊尔已经走出了房门。
不一会儿,一个白发及腰的男人被他带了进来。
“喏,你的契约主。”
他很没有精神地向我介绍。
然后又向男人说道:
“老家伙,给格亚看看惩罚是什么感觉。”
该怎么说呢,那个年轻的白发男子,有着一张妖冶的面容,桃花眼没有什么神采,像没睡醒一般直挺挺地看向别处,但仍不减这张脸的风姿。我寻思着,一个有着这么张脸的男人再怎么样也担不起老家伙这个名号啊。
多伊尔起初说那只巨狼是老家伙的时候,我心里还有几分信服,毕竟隔着毛,那狼又老是在睡觉,谁能分的清对方到底多大,但当多伊尔冲着巨狼这么年轻的人形态说老家伙,我就真的感觉有点玄幻了。
没错,这个白发红眸、进来一句话都没讲直接动手让我感觉到心脏被捏住的痛觉、然后又飘飘然自己出去了的魔种男人,就是那匹趴在梅花树下的巨狼。
过于猛烈的疼痛袭来,我没忍住,一下子趴倒在地,不住地大口喘气。那一瞬间,我真感觉心脏就如同在他人之手一般,由那双手给予了我背叛契约的濒死体验。
“哎呀,格亚,不能行此大礼啊,塞可瑞特的眼睛尖的很,万一被她发现你在我这跪过,我指不定要被打多少遍!”
多伊尔大吃一惊,赶忙过来扶我。
我挥开多伊尔的手,自己颤颤巍巍地又坐回到了沙发上。
多伊尔也没说些什么,撇了撇嘴就也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放心,只是有点痛,一个月,一次不会死。反正你都有【因果】了,两个合一块儿也没啥大不了的,到时候塞可瑞特还能一下【安抚】俩,多方便。”
“契约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啊,不过‘复兴魔族’这玩意玄乎的很,简单来说就是,只要契约主认为你在复兴魔族,就不会有惩罚,要是契约主认为你不在,那就……”
“这惩罚也没多厉害,我大可不管。”
我皱起眉头。那心绞痛缓过来以后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觉残留,与迫近的与虎谋皮之风险相比,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那多伊尔又为什么偏要让我知道这份惩罚呢?
他应该也清楚,这份惩罚无法威胁到我。
主教放下了已经喝空的茶杯,脸上的笑意消失,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是,你是可以大可不管,反正塞可瑞特也会保护你。只要你说一个‘不’字,你明天就可以不在刚铎城,我奈何不了你,对吧?”
“你……!”
我脸上的温度骤升,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羞恼些什么,但总归是为这些话而感到出离愤怒。
他又叹了口气,重新给自己续上一杯茶。
“唉,看你这反应,果然塞可瑞特和你说这话了,她也太好猜又太单纯了。没接触过情感的人第一次接触难免会更在乎些感情方面的问题啊。”
怒火在我心中更上了一层。
“先别气了,好吗?算我失言,给你道歉,行不行?喝杯水?”
他又恢复到之前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但我并没有因此冷静下来,不知名的火焰仍在我心中灼烤着。
“好啦,其实我觉得你不会走,还有一个原因的啦。”
我没回话。
但多伊尔仍旧自顾自地将话说了下去。
直到我忘却了怒火,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张在此时格外认真的脸。
“……你们家族世世代代的愿望。”
这是他吐出的最后一句话。
他知道这是我无法拒绝的报酬。
但是机遇总伴随着风险,这又是一个岔路口,现在我站在这条岔路口前,不知何去何从。
信任与犹疑在我心中徘徊,向前一步,究竟是海阔天空?还是穷途末路?
见我这样,他又说:
“我知道你很难下决断,你可能不相信我,但我说的的确是实话,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直直地盯着他,想要看出他的真心,可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的也只有雾霭,笼罩着那一池蔚蓝的湖水,和塞可瑞特清澈的、归家时的灯火一般的金瞳完全不同。
“我会让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多伊尔的声音柔柔的:
“等春天到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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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休斯,陪我聊聊天吧。”
多伊尔难得微微袒露自己的心迹。
他就穿着这么一身薄薄的家居服,坐在冰天雪地里。
我用自己的尾巴圈住他,他就顺势倒在了我的身上。
“唉,太顺利以至于我都有点难过了。”
尾巴动动,以示回应。
他抱住我乱动的尾巴,让它安分地待在自己怀里。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在颤抖,不全是因为冻的。
“你又在可怜我了!”
他佯装恼怒地说道。
我拿头蹭蹭他的脸颊,这才让他有一点消气。
“我越是猜的准,就说明塞可瑞特越是信任我,也说明……”
“啊!!!”
多伊尔突然大叫起来,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
他的这间房子上了很多层结界,从隔音结界到隐息结界,全都有,所以我也不担心他在家中的发疯行为会把别人吓到。
“她真的很喜欢你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女!她甚至愿意带她走!带她走!我本来只是想想,就是,‘啊~说不定塞可瑞特会做这种事吧~’的感觉!结果塞可瑞特竟然真的直接和人家小姑娘说了!她以前从来不这样的!她以前从来都是交货就走从来不管售后的!啊!可恶!这就是大白菜养大了会拱别的白菜了的感觉吗!”
“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我终于回了他一句,虽然从狼的声带里冒出来的人的语言听起来有些奇怪就是了。
的确,我和格亚没有血缘关系,之前也从未见过,她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的魔力和眼睛都表明她幸福地过了十九年。
佩尔里希在我身边长大,反而一点也不幸福。不知从何时起,她就有了那一双充满哀愁的眼睛,恐惧地不愿与我对视,也不肯在我近旁。
即使偶尔嗅到她魔力的味道,涵盖的也只有悲伤。
我虽心中清楚,却从未想过为她做些什么。
这是她的宿命。
我只能在内心这样催眠着我自己,因为,这也是我的宿命。
后来她和斯拉克私奔的时候,我出奇地愤怒,那是百年来未曾感受到过的汹涌的愤怒。
愤怒过后呢?只余空虚。
在那条山脉之中奄奄一息、快要死去的时候,脑海中的她突然闪过。
如同走马灯一般,她从小到大的模样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为她祈祷,向着那位已不存在的神灵,希望她能找到幸福。
但最终,当我看到斯拉克乱剑穿身、死不瞑目的尸体时,我意识到,她不可能再找到幸福了。
令我宽慰的是,死之前,她的女儿陪伴着她。
但她最好不要窥览人间之事,因为她的女儿又要走上她们家族的老路。
我什么也无法改变,我只能祈祷,她蒙上自己的眼睛,别让泪水流出。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聊天的吧。”
说完这句话,我便闭上了眼睛。
不能看着多伊尔,看着他,他便会习惯性像只花孔雀一样只展示自己夺目的一面。
多伊尔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的。”
他最终还是说了这句,虽然我早有预料。
“我怕,塞可瑞特会失去她珍爱的东西。”
他的声音轻轻的,就连我这种不像他一样拥有感知、吸收情绪能力的人,也能觉察出其中的悲伤意味。
我没说话,默默将巨大的头颅挪了过去,放在他的腿上。
他抚摸着我的毛发,泪水落于其上,如同冬日中被狂风吹落的红梅,一瓣又一瓣,落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