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持剑人悬于空中，长身而立，周身黑气如怒潮激涌，墨发无风而动，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猩红双眸中冰冷地睨着下方的所有人，像是在看着一堆尸体。
似乎是被这气势所摄，秘境众人纷纷噤声，极为默契地同时安静下来，场中一时落针可闻。
如此气势，倒真像曾经睥睨天下的魔族！
众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纷纷将目光移到他对面的白衣人身上，此人虽然也有极高的修为，但气势稍弱一些，不像持剑者那般慑人。
宋芊桐将白敛的脸与记忆中的祖师画像反复核对，终于勉强接受了立派祖师还活着的这一事实。
但白敛给她的印象是俊逸飒沓，如神仙中人，如今看到真容，俊确实俊，三千年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宋芊桐看不到任何的潇洒，只能看到沉重和冷肃。
正在此时，白敛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遥看了一眼。
宋芊桐一咬牙，单膝跪地道：“拜见祖师！”
“拜见祖师！”
“恭迎我琉英府开派祖师白敛真人！”
琉英府人神色恭敬，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白敛的名号一出，在场众人更是一脸震惊地望向天空中负手而立的白衣人。
人的名，树的影。
三千年前，白敛还是一位散修，彼时人族各自为战，在魔族面前不堪一击，但很快有几人从散修中挺身而出，成立抗击魔族的联盟，便是如今九大宗门的前身。
而白敛作为琉英府开派祖师，天赋品性皆是最上等，成为人人称颂的正道魁首之一，一路顺利地来到渡劫期。
然而人族修士必须熬过九道天劫，才能成功飞升，每一道都险象环生，可谓与天争命。
据说白敛正是在第二道天劫中失败，就此沉寂。
此时，在或震撼或尊崇的眼光中，白敛轻轻一点头，似是认可了琉英府的跪拜。
“不会吧，真是传说中的那位仙师？”场中惊呼不断，“我不会在做梦吧？”
“琉英府如此架势，想必不会认错！”
“如果那位真是白敛真人，那他刚才所说的‘魔头’二字……”
众人想到此处，不约而同地悚然一惊。
白敛看到众人惶恐的眼神，缓缓开口：“你们是不是想说，魔族已经被消灭了？事实上，也本该如此。只可惜有那么一群可鄙之徒，背叛人族，救下了这只魔……哦，准确来说，应该是‘小魔头’，现在叫什么……游虹影？”
“真是游虹影？那个有名的神棍？”
“如果真是他，和云家人说的那些倒是都对上了。”
“这世上不仅存在着魔族，还用人族的身份活了那么多年，实在是太可怕了！”
场中人窃窃私语，但却无一人动作，这游虹影能破掉白敛的界域，他们上去岂不是送死？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仙魔大战已经过去三千年，一般人可没有白敛那么强的正义感。
白敛向下扫了一眼。
界域被破，他遭受反噬，此时不好再出手，但他没想到这底下如此多的修士，竟也无一人敢出手。
这三千年，玄明界修士越发自私、贪婪、无用。
白敛眸色一闪，又开口道：“这游虹影虽然破了我的界域，但他强行驭剑，神魂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只要稍微再加把火……”
“……就能诛灭这世间最后的魔。”他向下扫了一眼，高声道：“在场的各位，或许，会见证下一个‘白敛’的诞生。”
“崩溃的边缘？真的吗？”听了白敛的话，场中立刻有人小声道。
“看起来是真的！这魔头迟迟未出手，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定，现在他已是强弩之末，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白仙师应该不至于欺骗我等。”
游虹影深陷如渊海般的黑雾中，依然未动。
在白敛鼓励的目光下，终于，几个人影飞到空中，大喝一声，冲向黑气的来源，“魔头，受死吧！”
他们克服恐惧，鼓足勇气，冲到魔头身边，惊喜地发现，自己没遇到任何阻拦。
黑雾漩涡中是一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即使浑身上下无任何伤势，但他们立刻发现，游虹影现在极为虚弱！他手上锋利冷冽的长剑，正在疯狂吸收他身上滚烫的雾气。
游虹影双眸发赤，红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但他双眉紧缩，瞳孔扩大，像是失去了神智，没有焦点地怔忡远望。
“趁他病，要他命！”见到他的样子，几人纷纷大喜出手。
然而游虹影周身的雾气却瞬时凝成一颗硕大的龙头，怒吼一声，将他们狠狠拍落。
被击中的几人跌落在地，残留黑雾消散，而他们张大了嘴，双目圆睁，竟是直接身死当场！
场中哗然一片，有人将目光投向白敛。
“看什么看，我还会唬你们不成？”白敛哧了一声，用尽剩下的力量，对着龙头护着的人发出一道攻击。
黑龙之影巨颤一下，哀嚎、凄厉、不舍……
终于是化为烟雾，不成形状。
“曾几何时，这小魔头也是荣宠极甚，每逢出行，必有几百名人族奴隶相陪，我等只能仰望，但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他父亲，也就是你们都知道的那位魔尊，在临死前，还求我们饶他一命呢。呵呵，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魔族欠我人族的债，都得一一还回来。”
白敛话音未落，黑雾已近消散，显露出一个俊美高挑的紫衣青年，明明是悬在空中，却贵气逼人，仿若帝王临世。
“别怕！即使破了我的界域，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这小魔头不堪大用，身为魔族，反而被剑中戾气所噬，现在，就看你们谁是那力勇双全的诛魔之人了！”白敛吞下一口腔血，往下扫了一眼，再加一把火，“取下这魔头首级，可为我座下真传，连同这柄神剑，一并倾囊相授！”
此言一出，场中呼吸声立刻粗重起来。
玄明界修士到了渡劫期之后，便不再收徒，更别提真传弟子了！
还有那柄神剑！云家曾经许诺，谁能驭使这把神剑，便有机会成为云黛的夫婿，继承云家财产。
即使无法驾驭，但也能得到云家另眼相看。
他们来这里不就是这个目的？
新死之人的尸体就在旁边，血迹未干，但又有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盯着空中的紫衣青年，如同看着一块肥肉。
游虹影看起来已经失去神智，如瀑长发斜逸而出，柔软地缠上他握着长剑的那只苍白失色的右手。
黑雾渐散，长剑吸无可吸，冷冽锋芒中沉淀起一层铁灰。
在场人互相对视一眼。
“趁他病，要他命！”
“我们一起上，他绝对撑不住！”
“诛魔卫道，就在今日，兄弟们冲啊！”
伴随着一声声呼喊，场中有几百人同时跃起，一时空中刀枪剑戟齐飞，奇光异彩俱绽，所有人使出浑身解数，大叫着冲向紫衣青年。
游虹影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知，他闭着双眼，浓密的长睫沉稳地排在眼睑之下，散开的黑发与绛紫薄袍缥渺如天边拂来的流云，此刻却仿佛凝滞般，静止在风中。
在这烈火烹油的氛围中，实在格格不入。
各派修士如狂涛巨浪，同时冲向头顶那个略显伶仃的人影。
“……我们真的不去吗，那可是祖师的命令啊！”
场中唯一没有加入这场诛魔壮举的，是宋芊桐。
“不去。”宋芊桐面色平静，她不再关注头顶热火朝天的景象，低下头，遥遥地望着某个方向，“我见过他，我觉得他不是魔。”宋芊桐怔怔道，“就算是魔族，难道是魔族就该死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琉英府很快有人反驳她，“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你要真是这种想法，回去一定会被长老们革职！”
“革职就革职吧。”宋芊桐摇了摇头，把手臂上的袖章一撕，扔在地上道，“至于你们，想走就走，想去当英雄就去当英雄，我宋芊桐祝你们都能在白真人面前建功立业。”
“那你呢？”琉英府人惊讶地看着宋芊桐的举动，急切地问。
“我要去找一个人。”宋芊桐看向远方，说，“……她把我从黑暗中带出来，给了我一个方向，那是……光的方向。”
“可是，现在的我又失去了那个方向。”宋芊桐喃喃道。
“诛魔！”
“诛魔！”
“诛魔！”
沸反盈天的叫喊中，宋芊桐踩过地上的袖章，寥落地走出。
“住手！”
然而就在此时，她乍然听到一声掷地有声的叫喊，宋芊桐如遭雷击，忽然止步，抬头看天，双目发怔半晌，逐渐蓄满了激动。
人潮之顶，姜时七，元婴期的姜时七，带着狂躁的怒气，从天而降！
宋芊桐从没见过她如此盛怒的样子。
此前的姜时七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她在任何时候都张弛有度，不慌不忙，似乎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由于她的气质极为特殊，叫人过目不忘，所以即使是换了张脸，还是被宋芊桐一眼认出，姜时七就是试炼秘境中带自己闯入尸骸净地的少女！
虽然不明白姜时七为何忽然晋升到元婴期，但此时的宋芊桐发自内心地为姜时七高兴。
姜时七还穿着一身简朴的黑衣，但浑身的气势已经大为不同。
她盛怒一击之下，竟将靠近游虹影的许多修士击落在地。剩下的人悬在空中，惊疑不定地观察着这忽然出现的少女。
全力出手后，姜时七落在游虹影身边，眼眶湿润。
她靠在他胸前，听着他虽然微弱但还存在着的心跳声，终于呼出一口气。
“以前都是你救我，现在我来救你了。”她极轻地说。
“那时候，你说谁也不放开谁，我没有回应。今天我才终于发现，我早就在心中答应了你。”
两人身悬在空，姜时七看向游虹影苍白失血的脸，感受着周遭目光的敌意、仇视和贪婪……
她忽而明白，游虹影既不是邪恶嗜血的魔，也不是洒脱无忌的人，只是如她一般的野草，孤单而游离地落在这世间。
“所以，我们许下的这个约定，你还记得么？”
游虹影没有任何回应。
然而他身上虚弱而顽固地守着主人的最后一缕黑雾，在姜时七的到来后，像是安心一般，彻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