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傅晓七不肯离开，硬要跟他一块儿，江月初无法，只能带他来到了死海之滨。
瑶山之中，原先大得遮天蔽日的神树已然不见，只有那片巨大透明的湖泊，在阳光的折射中闪动着粼粼的波光。
江月初等到结界开启，顺着先前的老路，找到了坐在湖泊旁的老人。
那老人此刻已全然没有上回见面时的苍老，或许该说，他的模样已不能称之为人。
蜷缩在藤椅上，身形如七八岁未发育完全的孩童，身上密密麻麻地生出棕黄色的根须，连原先花白的头发胡子都变成了棕黄色，像是棵根须茂密的人参。
傅晓七“呀”了一声，忍不住藏到江月初身后，又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
“前辈。”江月初低声道，“冒昧来访，我想……赎回我徒弟留在神树中的感情。”
老人睁眼，一见到江月初就暴跳如雷：“又是你！那个混蛋呢？那个烧了我的树的混蛋呢？！”他敏捷地从躺椅上跳下来，身上的根须像刺猬似的炸开了，“我要他赔！竟敢烧了我养了一千多年的神树！！”
江月初道：“他已经走了。”
老人瞪他半晌，似乎在掂量要不要迁怒他：“你要赎谁的感情？”
江月初抿唇道：“京华城主，贺音繁。”
“贺音繁？”老人冷哼一声，道，“我还道你会先赎你四徒弟的自由呢，贺音繁是自愿把感情交出来的，你四徒弟可未必。”他显然早认出了他。
江月初闻言一僵：“你是说我四徒弟也和神树做过交易？”
老人目光古怪地打量他：“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你四徒弟都成了天机阁的打手了，天机阁将与他的契约卖给了我，他在白骨岭收割的性命，就全是我神树的养料。”
有一瞬间，江月初释放出了杀气。
老人冷笑道：“怎么？屠夫杀猪卖肉，你不找屠夫算账，倒想找买肉的买主麻烦？”
江月初闭上双眼，深吸口气，道：“老四他，有记忆留下吗？”如果元孝的自由真被卖给了神树，神树也会复刻他的相关记忆，作为交易的凭证。他想知道，他是怎么丢了自由的。
老人高傲地扬起下巴，道：“若你不付出点儿什么，我可不会再让你免费看我的收藏品了。”
江月初二话不说，从储物戒中摸出只小船，扔到了老人怀中。当初他不熟悉御风而行时，让铸剑峰造了很多很多交通工具……南华铸剑峰制造的法器，自然千金难得。
老人见这艘小船做工精致，符纹高级，很是满意，塞进衣服，就从自己的胡须中抓出颗光球来。
江月初接住光球，往里头注入了大量法力，光球中记录的画面就凭空投影了出来。
最先出现在画面中的，是楚星离。
傅晓七一见到楚星离就吓了一跳！他是铸剑峰弟子，与楚星离往来不多，但因为傅柳玥和贺音繁的关系，所以比一般弟子也熟稔些。
自从他师父带领铸剑峰弟子投了魔域，傅晓七对楚星离就又惧又怕，他亲眼看着楚星离如何一步步将仙门收服，就连师门也没放过。后来他颁布的止戈令，更令人间血流成河！这几年楚星离名声越盛，他就越觉得他陌生，现在这个魔主，真是当初云崖上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吗？
江月初死死盯着楚星离的影像不放，心想，如若元孝出卖自由是因为他，他，他……
“二师兄。”影像中的元孝道，“昨天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我今天可以给你答案了。”
他与楚星离对坐在一处庭院中，桃红柳绿，显然不是在魔域而是在人间。
“人间和魔域的仇恨，的确正如当初的元家和贾家……贾斌被仇恨折磨，宁愿放弃一切也想报仇，我亦然。但最终让我打消了复仇念头、不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原因，不是因为我看见他被仇恨折磨，报完仇也没得到安宁，而是他为了寻求解脱自我了断，单方面将我们两家的仇恨终结……”元孝双眸如墨玉一般莹润明澈，更衬得额上丹砂殷红如血，“如果他不自尽，或许我会‘帮’他。师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楚星离只笑了笑，为他倒酒。元孝到底出过家，不怎么喝酒，楚星离敬他，他就只沾了沾唇，喝了一小口。
“仇恨能让所有道理都成空谈，不死不休。”元孝低声道，“我经历过，所以我懂得。师兄如今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因仇恨的本身而失败……”
“如你所说，老四。”楚星离懒懒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人与妖魔就只能像元家和贾家一样，不死不休了？”
“若妖魔不再吃人，或许有一天，仇恨会淡去的。”元孝淡淡地道。
“恕我问一句。”楚星离道，“如果当初贾斌没有自尽的话，你真的会杀了他吗？”
“会。”元孝平静道。但正因为他没有动手杀人，所以他得以从那个旋涡中挣脱出来，如果当初他杀了贾斌，他会永远质问自己，是否不该杀他？同样只是想为家人报仇，他明明知道，也明明懂得……
楚星离道：“那你又是怎么放下的呢？”
“伤口是会愈合的……”元孝低声道，“但你若真颁布止戈令，治标不治本，就会把伤口扯得更大。”
“可我不认为有些伤能愈合。”楚星离却笑笑道，“师父曾跟你说，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选择。可你不觉得因为‘冤冤相报何时了’而让受害者停止复仇，本身就很不公平吗？”
元孝凝视他道：“但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只是对于人来说罢了。”楚星离冷笑着道，“若让妖魔忍气吞声，忍个百八十年，或许的确也能带来和平，可凭什么只让妖魔忍？我身为魔主，难道还要让族人单方面受委屈吗？”
元孝蹙眉，似乎想解释。
楚星离又道：“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的九眼金睛兽吗？”
元孝点头，楚星离为何成为魔主，众说纷纭，只他知道，是因为几近被人类灭族的九眼金睛兽。
“当初，我刚得知人也会吃妖魔时，受了很大的打击。”楚星离道，“你也是人，或许你无法理解，我一直都认为，我母亲被杀是她自己做错了事，我听她的话，不迁怒任何人，也不为她报仇……不是我不恨，而是我认为她是活该的。”
可当他发现，人也吃妖魔时，这个认知就被冲垮了。
“有那么多妖魔都在成为人类的食物，那次下山，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仙门中食妖的产业链。我还记得大师兄当时的表情，有些震惊，有些反感，却不太当一回事……”
楚星离笑笑道，“你看，对于立场不同的人来说，同样一件事，感受有多不同？妖魔不止吃人，他们无差别食用生灵，只不过是人最多，势力也最强罢了。我长久以来都被当成人抚养长大，被礼义廉耻洗脑，到最后抛开一切，却发现人与妖都是一样的。”
元孝低声说：“不一样的。”喜欢吃妖的人到底是少数。
“不一样吗？”楚星离却似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道，“可在人间生活的妖魔，也只有修邪功且食肉的妖魔才会吃人啊。”
元孝一愣。
楚星离笑道：“你修佛法，以为众生平等，可你若得知有一群妖魔天天都在人间抓人，炮制人肉，你会愤怒地想把他们一锅端了，但那些吃妖的人，你就不会觉得他们该死……因为你是人啊！”
对上楚星离看透一切的眼神，元孝手腕一抖，打翻了桌上的酒杯，霍然起身！
楚星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我有一半人族血脉，也从小在人间长大，但我的母亲是魔，这就是差别。”
画面一转，元孝到了云崖上，他站在云崖山顶，那一株已经成熟了的桂树下，望着江月初的空屋。
“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元孝低声道，面上少见地浮现出些许茫然。他几乎被楚星离说服了！连认为“众生平等”的他都做不到一视同仁，别人就更不可能了。楚星离偏袒妖魔，可他原本就是人魔混血，难道不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吗？元孝心中有了疑虑，便想寻江月初，求他为他解惑。
傅晓七瞧见这一幕时，几乎为元孝叹息，若换了任何一个人，面对楚星离的质问，根本不会去想那么多，刨除人妖的身份，任何生灵活着，就得以生灵为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立场不同，利益自然冲突。也正因为元孝认为众生平等，才会被楚星离说动。
眼见着影像中的元孝走遍天南地北、山川河流，只为了找到闭关的江月初，傅晓七的心也不由地揪疼了起来……江月初是最近才出关的，所以元孝绝不可能找到了他。
【狗宿主！】系统忽然慌张地道。
江月初闭了闭眼，道：“我没事。”然而那瞬间的心痛，却连系统都感受到了。
他猜到元孝为什么会失去自由了，为什么会是……天机阁！
楚星离最终还是颁布了止戈令，元孝在人间行走，亲眼瞧见了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没有时间了，也不想任由楚星离再这么枉造杀孽下去，于是他找到了天机阁。
“大师可知何为天机？”天机阁管事对元孝倒也恭敬，只不过眼中精光毕露，看着叫人不喜。
元孝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是啊，天机不可泄露。”管事笑笑道，“如果您真要知道天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既来此，我就已做好准备！”元孝道。
“好！”管事合掌道，“大师爽快！我天机阁倒也不缺宝物银钱，若大师真想知道江前辈在何处闭关，就帮我们在云山守五年的阵吧！”
元孝答应了。
于是一道写着“昆仑”的密信传回了南华，而他成了白骨岭的守阵人。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今天好多了，应该快阴了，尝试日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