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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逆旅命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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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竟然还是见到了岳飞,没有死的岳飞。

被莫名拉来喝酒时他当然毫无心情。

此刻是腊月三十除夕夜②,无论按什么道理,都该在家与妻妾儿女过节,越少点授人以柄的机会越好,何况他和刚到临安几天的吴玠分毫不熟。他既觉得吴玠这种节骨眼上跑到临安这不啻天罗地网的地方极不明智,又觉得按照吴玠十几年眼高于顶、从不与岳飞之外的诸将产生交集的做派,绝不可能此刻会突然想和他建立点友情。何况这顿酒请得一点也不直白,兜兜转转几圈显然在避人耳目,意味着这背后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理当拒绝。什么都不做尚且会有杀身之祸,更何况自寻麻烦。但他最终没有拒绝,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他需要做点什么去逃避一下这糟糕、且越来越糟糕的现实。

酒是好酒,甘醇香甜,只是风味太怪。

吴玠坐在对面,面色有点白得不正常,却谈笑风生从容不迫。吴玠敬了他两杯,开始说这酒是蜀地佳酿,又说自己此番带了不少蜀地的特产来,正是大年夜辞旧迎新,拿来和韩相公分享一二。厅室里的燃着的香也是好香,芬芳馥郁,混着淡淡乳香。氤氲雾气里韩世忠更觉恍惚起来,伺候的人来来去去,他菜也不动,也不说话,只一杯一杯喝,他一点不明白吴玠为什么今天还能看起来这么心情良好,但他也分毫不想追究——人只有在自己足够无能时,才会为同一件事去追究和要求别人。

这是第几杯了?

又一次默然举杯时,韩世忠迟钝地感到杯子轻飘飘的。他甚至拿到嘴边喝了一口,才回过神来——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他自嘲一样低头笑笑,举目四望,侍儿们也都已悄然间无影无踪,只有吴玠还坐在对面稳如泰山,不急不徐夹起最后一筷子菜。

“自家有一事,极想向韩相公请教一二。”吴玠喝酒似乎很容易上脸,眨眼之间,隔着香雾看已红光满面,眼神都有些飘忽起来。

“……请讲。”

院内又开始落雪。他跨过门槛时趔趄了一下。走在前面的吴玠顿了一步,继续负手向前,没有回头。

“韩相公,请。”吴玠还是微笑的表情。

黑暗密闭的空间,武人天生的警觉让他一把握住锦袍下腰间的长剑。

吴玠没有解释,只是在他进门的瞬间,吴玠那低眉顺目的小卫队长突然从黑暗里出现,一把落了锁。

“吴晋卿!”他此刻疲累压抑又心烦意乱,被吴玠莫名请了这神似鸿门阵的一宴,更暴躁到了极点,几乎要拔剑出鞘;谁知本已醉眼迷离的吴玠突然格外清醒敏捷起来,更快地按住他的手,侧目无谓笑笑:“韩相公不必如此。自家若想害人,前几日有万千路可走,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好难听的话!

若在平时,他能反着嘲十句,但今日偏不是平时。

吴玠一点都没有说错,他又开始自嘲,自己不但什么都做不成,连这条性命都得有赖他人才保得住,是了,就是这样,想了一万次还是这样。

这里格外暗,连微弱月光都无。前面的吴玠走了两步,他不想跟上,但他最终还是泄气一样地跟上了;越走近,他越能感觉到面前的房间内有不止一人,十分熟悉的血与药混合的味道也越来越浓。

他隐约感到些不安,不安里又莫名夹杂着心痛和战栗。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怀里摸,那里依旧揣着一瓶剧毒——他一直没来得及想起应当放下它——白瓷瓶已经被体温温热了。

灯光亮起,他警觉,提剑,转身,低头,最后无知无觉跪下去。

他上次下跪,是跪在赵构面前痛哭流涕,他捡回了自己的命。

他这次下跪,跪的是一个他从未跪过的人,真正救他命的人。

他很快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神志和对身体的控制开始恢复。这件事不会有此刻在场的清醒人之外的任何人知道,他有把握,却也不太有把握。

他见过不同的岳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岳飞。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岳飞,他又用了很久,才艰难地逼迫自己相信,这真的是岳飞。

没有生机的、感受不到活人温度的岳飞。面前的人曾经是那么美好又独特的、鲜活而热烈的一个生命,现在正以一种十分残忍的支离破碎、暗淡绝望的姿态躺在这里。

韩世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和姿态。他分不清这究竟值得高兴还是悲伤,岳飞没有死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鼓起勇气去看岳飞。

岳飞有鼻息,也有脉搏,他确实还活着。

但那些往日熟悉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是没有死。

自己大臂上崭新的伤口刚止住血,韩世忠下意识去舔了一口,是熟悉温热的人血气味。

他觉得自己又正常过来一点。

他从没和半死不活的人打过交道,或者说,他只会做一件事,让他们干脆利落地死。他只会杀人和自救,不会救人。

他就那么看着岳飞,看着这个明明熟悉又全然陌生的人。厚重的被褥压在单薄的身体上,岳飞艰难呼吸着,面色苍白,头发散乱。

他之前见过的岳飞从来都是个周到讲究人。

他突然又开始回忆以前那个活生生的“岳飞”,他拼命想把两个形象重合起来。

他不能。

对上熟悉的眼睛时他甚至想要逃开。

他迫切想看,却又不敢看。他不知道从这双眼睛里能看到什么,他怕看到什么。

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看了,他看着岳飞的眼睛,岳飞也看着他的眼睛。

他是岳飞,他还是岳飞,他就是岳飞。

那些熟悉的东西,在这一对视刹那间都回来了。

岳飞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哪怕眼角有密密匝匝的细纹,眼球里有惊人的血丝,瞳仁里覆着一层灰白的阴翳。可岳飞的眼睛还那么亮,眼神里还有一如往常的温和,坚定,生命的热望。

岳飞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四个人,看到每个人,就努力定睛看一看,然后朝他们微微笑一下,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闭上眼,又睁开。

韩世忠第一次觉得自己控制不住想哭,当然他绝没有哭出来,他情绪格外稳定。

“韩相公。”岳飞还像在之前任何一个场景那样称呼他。

“不用这么叫。”他脱口而出,一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怎么仿佛在和一个重伤刚醒的人置气。

“兄长。”面前的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摇摇头,从善如流改口道。

“你……你好好养伤,养病。用心养。”

这是一句没什么用的废话,但韩世忠真的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什么。他本该说几句他心里说了一万次却以为再也没机会说的话,但到了真人面前他又说不出来。

他不会给人喂药扎针,最后他找了一件不学也会的事,拿着帕子给对方擦一头一头痛出来的虚汗。这件事韩世忠从前也没做过,他一辈子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儿,他从没照料过人。

岳飞又看了他一眼,朝他轻声道谢。

韩世忠真的想骂人。

他想破脑袋都不懂,这人怎么能此时此刻还是这副模样。他确实很希望岳飞还是惯常的模样,可他又真心希望对方此刻能干脆利落哭上一场,或者抱怨些什么,哪怕耍耍病人的脾气——这些符合常人的反应能让他这个旁观者更安心些。

岳飞都没有,他不是常人。

他很配合,过分地配合。

韩世忠第二次来的时候,岳飞昏睡着,大夫正准备换药。他突然觉得这样最好,人活着,但在他面前又不清醒。清醒的岳飞给他的心灵震撼过于大,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感在胸腔横冲直撞,说不出口的歉意和感激,还有痛苦,看着鲜活生命被不可逆转摧残的痛苦,当然还有想骂人的冲动,没来由的。

最后他还是去看那人的一身伤,去帮忙换药。

他上次没看,是真的不愿看,他杀过数不清的人,也顺手拷问过数不清的奸细,虽不至于常以杀人为乐,但他偶尔也不介意折磨几个看不顺眼的人,最后再随手取他们的性命当个普通消遣。本来是理当习以为常、小菜一碟的事,但换到此时此刻此人,他不忍心看。

只要一看,他就会忍不住想,这是本该落在自己头上的事;也会忍不住想,身体上的折磨不是最重的,尚且酷烈至此——比他从丰富经验里所能想到的都还要酷烈,而凭他可以想到的,他已经选择去配制速死的剧毒——这暗无天日的几个月,面前这个人是怎么一点一点熬过来的,如今又要怎么面对那些过往的事。

大夫瞥了一眼拿起药瓶的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了。

“是我亏负于你。”此刻没有其他人,唯一应该听这句话的人昏睡着,也听不到。他又补了一句,“我欠你一条命。”

他开始一点一点给眼前人换药。

精心设计的刑罚本身就是异常残忍的一件事,精准地让一个人死不成也活不成,残破脆弱的生命需要自己去承受一切、自己去过完余生,而执行人以此为乐,或以此为生。

换药换到最后岳飞痛醒了。

此时韩世忠刚把他后背上新渗出的脓血处理干净,隔着这些骇人的伤口,他甚至还依旧能依稀看到传闻中岳飞背上的刺字,尽忠报国。

这对比给人的刺激太大。

听闻万俟卨恨极了这四个字。他,他的主子和手下,丧心病狂地索要着口供,还丧心病狂地想要让这四个字从眼前消失。

他们一样都没有如愿,哪怕面对的是一个半死不活的阶下囚。

他抬眼,又看到了岳飞睁开的眼睛。

岳飞又向他轻声道谢,还说脏乱至此实在唐突。他依旧温和笑着,没什么力气说话,讲一句,就要闭眼歇歇。

“兄长。”

自从上次,岳飞便真的不再叫他韩相公,而开始叫兄长。

“怎么?”

“帮我……温下药吧。”

药炉就在手边,温药也很简单。大夫还没回来,他不是专门照料岳飞的,他甚至似乎不是专职医官——虽然韩世忠也听闻过一点此人妙手的名声,毕竟吴玠前几天觐见一直带着这个“军医”,仿佛当着幕僚的角色用;官家似乎也对这个人很感兴趣,甚至专门单独面谈了一个多时辰。

于是韩世忠真的又去自己动手做了一件他往日很少做的事。

他忽然觉得有点神奇,除却官面上和私下的礼尚往来,他之前确实从未帮岳飞做过任何事,或者说,专门照拂过岳飞什么。岳飞也从不愿意麻烦别人,尤其他们这些出了名不好相与的同僚。

而现在,突然间,他心甘情愿亲自帮岳飞做了一件小事,或者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干脆好人做到底,他直接给岳飞喂了这份药。韩世忠前几天不会的喂药今天当然依旧不会,他只会撬开牙关给人硬灌——于他而言不过寻常手段。难得他今天愿意探索一下从未开发的领域,生硬地学着别人的样子一勺一勺喂,被喂的人也就不动声色都喝了下去。

“感荷兄长。”

“屁大的事。留着力气好好养伤。”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对着清醒的人一开口又变成了这种话。

岳飞也不生气,也不好笑,就认真应道,好。

他们就又这么静默对坐了片刻,韩世忠探手去摸他手腕,脉象似乎还很凶险,更复杂的他不懂,只能感受到因高烧而滚烫的皮肤下,那丝微弱的脉搏依旧一下一下,顽强跳动着。

他见那人依旧十分疲倦,便说道,想睡就睡,我来看你又不是公干,硬撑作甚。

岳飞又抬眼望着他,依旧说着感荷,还是继续坐了片刻,才闭上眼慢慢睡过去。

韩世忠知道药里混着麻药的成分,因为他最后自己尝了一点,舌尖有些发麻。

这不是长久办法,但现在也好,能让他不那么难受。

岳飞与吴玠启程的前一天他又来看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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