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一年中秋夜，赵瑗留宿宫中。

因为赵构已无在世的儿子，又不能生育，因此于绍兴二年决定选育同族远亲中合适的低一辈孩子在宫中，五岁的赵瑗正是那时进入宫中的，由张婕妤抚养。后来赵璩也被选入宫中，由吴皇后抚养。

绍兴十二年春天之后，赵瑗有了自己的郡王府，便外出去郡王府中居住。他素来积极上进、又事亲至孝，经常进宫中看望养父母。只是第二年也就是绍兴十三年，抚养自己长大的张婕妤就因病去世了。此后赵瑗走动的频率稍低了些，此外，他日渐关心国事，进宫走动的目的也从看望赵构更多地移向了诸多事务。

对于“做万人之上的天子”这件事，赵瑗至今从无热望或者奢望。如果不是当今天子十分罕见地既不能生育、又兄弟凋零，自己这样普普通通的远房皇室宗亲当然从无接触权力中心的机会——而赵构给了他这个机会，他被从几个同龄孩子中选中，他已经十分感激，更多的东西从未去渴望。最后成与不成都无妨，什么结果都可以；何况还早，养父赵构还很年轻，年富力强，何况他现在的身份甚至连皇子都不是，只是一名郡王。

想到这个就不得不想起一件事，这件事赵瑗并不愿回忆，其实也与他本人并无多少直接关系，但他这些年总会反复想起——

绍兴七年，岳飞曾向赵构建议早立太子。

当时赵瑗尚还年幼，并不明白此事，后来才听张婕妤讲过。他对岳飞的印象更十分模糊，毕竟他与这位赫赫有名却不幸蒙冤早逝的大将也只有一面之缘，是在绍兴七年之前，岳飞曾看过他在宫中读书。

那一面太久远又太仓促了，他只依稀记得年轻的将军看起来温文儒雅，微笑着朝他点点头。

虽然已有十年，但绍兴十二年那场大案赵瑗却记忆犹新。他记得养母悄悄在宫中垂泪，给他讲岳飞事迹，讲岳飞是如何冤枉；也记得平素印象里整体看起来还算和蔼可亲的养父突然怎样不动声色又毫不遮掩地暴露出阴狠毒辣、目光短浅、肆意玩弄他人性命于股掌之上的一面。他记得那些赵构眼都不眨随便勾画两笔就丢了性命的无辜人，记得赵构怎样大笔一挥改判决，也记得秦桧进宫面圣时克制的笑意、宫里无处不在的秦桧眼线。

他什么都记得。

他近日多次留宿宫中而不回自己的府上，也皆是形势所迫——养父赵构近日心神不宁，严重时不断念念有词，时而念叨恶鬼索命，时而又念叨时运不济；养父常深夜宣他来见，有时反常地问国家大计，有时又问鬼神之语。他也担忧养父身体，便辞了一切事务，主动在宫中作陪，随叫随到。

而赵构为何如此，自然多半是由于外部诸多不安宁所致。赵瑗这些年尤其关心这些，但近几月形势太复杂，他又不能十分方便地打探朝中各种一手情报，得空时日思夜想，不觉也损神劳心起来。

先是金人。

这可以说是赵构很多年的一块心病，本来想着议和之后可以安享“太平”，谁想这才不到十年，这太平盛世似乎就摇摇欲坠起来。

再是朝中。

秦桧权势滔天，近年愈发如日中天，金人撑腰的终身宰相，明晃晃压了真天子一头；更结纳私党，斥逐异己，屡兴大狱，朝中乌烟瘴气，误国尤甚。赵构不思进取惯了，赵瑗却是看在眼里，忧在心上。

然后便是眼下与宫廷与赵构更切身相关的事。这一串事情赵瑗并没有全部理清头绪，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以春天那次大摩擦升级为开头，质疑议和、反对秦桧、暗讽或指责赵构、甚至怀疑金人会不日来攻、立刻要上演靖康旧事要不要随时准备跑路的这类声音日渐多了起来。本来以秦桧的手段与赵构的思路，多搞几场大狱、多白杀几百颗头，总可叫人闭嘴，这手段早熟悉了，道路以目人心惶惶算什么。但是这些手段现在确实失效了——

因为几天之前，吴玠已经出现在临安城外。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是最近写的，和上一章是同一时间点，不同视角。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涉及到的人物会越来越多，写得会比较慢，偶尔也会有一些小的私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