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直觉告诉他，吴玠并不全符合赵构、秦桧、万俟卨等等人所做出的判断，吴玠应该更“强”，对，更强。

监视吴玠也属于秦桧给他在暗处的任务，要求不高，但有所发现最好。

这件事就是很重要的发现。炎焱还记得自己当时习惯性地冷笑，酒囊饭袋们从来抓不住重点，常态罢了。

炎焱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分几步调查。

首先去大理寺那边确认，吴玠当晚何时离开大理寺、有没有直接回家。按理来说这个问万俟卨最方便，但炎焱素来鄙薄对方，且一听万俟卨的口吻，肯定没等确定吴玠去向就急不可耐来找秦桧复命了。横竖炎焱向来孤身一人、亲友俱无、从不过节，除夕当天上午，他立刻亲自去大理寺打探一番，怎奈昨晚的事做得够迅速、保密性够好，今天执勤的狱卒们多是昨晚完全不在场的，炎焱没得到任何确切说法，只有一个人记得“杨殿前在万俟中丞之后走的，吴相公当时还没走”。他暗自算了算时间，突然有所联想，又问，昨夜处决犯人，尸身怎样处理的？那人连连摇头说杨殿前走的时候我也回家了，当晚不轮我当班，尸身按规矩不都埋在墙角么，大理寺处置这个从没遗漏的，喏你看，那块儿土都是新挖过的，肯定在那儿埋着。他去墙角看，的确是刚填的土，大白天的再挖开看肯定不合适，他决定晚上再来考证。而后，炎焱又去灰色地带人物们最常游走的酒馆打听昨晚有无人外出行刺，当然如自己猜想的那样，没有。而后，他来到吴玠住处附近晃荡，仔细观察地形，决定晚上潜行进入。

吴玠当时下榻的院落结构并不算复杂。吴玠的随行人等很多，排场不小，但都完全无需顾虑，他们根本不可能发现自己的存在。唯独那个医官，倒是值得留心一二——

这一预判对上了后来所有事。

炎焱白日在院落周围的高处潜行查看，发现人员不断四处进出流动，正厅，卧房，厨房，仓库，闲置的空屋，他都很快判断出来，但唯独院落中后部的一间屋子大门紧闭，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他正欲更前一步探个究竟，忽觉自己藏身之处似有暴露之虞——他感到似乎有人关注到了自己的位置，对方的目光，或者注意力，正在向这边靠拢，尽管根据他对周围环境的把握，他没有在目之所及的人里找到这个人——判断正确或错误的可能皆有，但经验垒成的直觉让炎焱毫不犹豫选择撤退。

事实说明他判断是正确的。官家大肆欢庆的除夕夜，炎焱再次逆着人流潜入吴玠住所，爆竹声与人声、灯火与烟花一定程度阻碍了他行事。他有些不耐烦地摇摇头，一年三百多日，实在不明白人们为何有这么多节日需要庆祝。

此行不算失败，却也谈不上非常成功。炎焱大胆又谨慎地决定前去探索“那间屋子的秘密”，在此之前他已经发现，吴玠今晚似乎很忙也很有兴致，与不同来人谈笑风生，院子里一坛一坛酒被搬来搬去。大过年的不在自己家里而是跑到吴玠这里来的“奇人”们也值得好好观察一下，嗯，炎焱默默记下，决定先跃上那间屋子的屋顶。

与白日一样的被监视感陡然袭来——这次他没让对方得手片刻，他几个纵跃闪身，很快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强迫对方与自己面对面——对方一身普通劲装，手持钢刀，没有蒙面，像是早有所料般看向自己①。

是吴玠手下的那个“军医”，自己几天前还跟踪了对方一段。

“别来无恙？”对面的大夫笑着看过来，“这位壮士，除夕夜还在外忙碌，确实辛苦。”

炎焱意义不明地点点头，顷刻间拔刀出手，普通的快招，对方利落挡下，并未回击，而是继续拉家常一般道：“好手段好武艺，谁令你来的？”

炎焱有点轻蔑地摇摇头，低低冷笑了一声。可惜他是蒙面，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眼神。他想，这个碍事的医生不能杀了灭口，不是因为操作起来会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困难，而是因为……要是吴玠随行的大军医除夕夜横死街头，这事儿绝对无法善罢甘休。这人如此关切自己的动作，那，那间屋子里大约真的有什么秘密……

他在那人眼皮子底下身形一闪，决定当着对方的面直接去看——带些耻笑对方技不如人的意味。

炎焱回忆了一番九年前自己与此人的交集，继续向下看去。时光的流逝似乎没在这位医官身上产生任何痕迹，除了白发又多了一层。他正向吴玠汇报救人的情况，言道虽依旧暂无解药，也已经配出几味效果不错的药可续命或缓解症状，只是这些可怜人大半怕是会留下病根，后续还是一件不容忽略的事。说完这茬，吴玠开始与这位军医讨论临安城内事——

“那绰号‘鹰眼’的人怎样了？”

炎焱心脏骤然一紧。

鹰眼失踪是众所周知的，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秦桧手下暗处卖命的打手们最近已经所剩无几了，悄悄跑了的，被自己人杀了的，失踪的，更分不出多余的人手去找。

鹰眼怎么会在吴玠这里？

“一根指头都未曾动他，就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求饶。问什么都讲，这其中真伪还得细细分辨，只是这人确也太不行了些，前几日那小子供道，鹰眼大人往日何等趾高气扬，处处拿鼻孔看人，逢人就颐指气使，看此刻光景，真是一分骨气都没。”

军医眼神里是掩不住的轻蔑。

……看来鹰眼是被抓了。

“一次自然不会全讲真话。逼供一道军医在行，自家就不操心了。”

“自然。”军医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此人往日在秦桧手下，多负责些下毒害人、挑拨离间的事。他虽矢口否认，那些可怜人被下的药大略也少不了他的功劳。待进了临安，自家使些手段叫他说真话。”

“那常与此人一道的女子呢？”

吴玠确是好情报网，连他们这些从不上台面的暗处人物都打探得如此清楚。炎焱心里真诚地赞许了一下，“那个女子”必然是丹蔻，与鹰眼一阵儿好得蜜里调油、一阵儿又格外不对眼，论功夫丹蔻比鹰眼更好，丹蔻又格外擅长乔装打扮迷惑他人，凭借美色与计谋出色完成过不少活儿。这俩人要说最大共性就是心狠手辣非常，不同于炎焱不屑于对无关人下手，两人常以捉弄将死之人与杀人为乐。

“本来捉不到的，奈何这人最先供了同伴的真行踪想保自己活命。”军医摇头轻蔑道，“还未问呢就说了，一点都不犹豫。”

军医话音落处，突然抬头四下看起来。

这次不同于上次，炎焱自信自己只要不动，对方必然察觉不到。

上次。炎焱想起自己当年那嘲讽意味十足的一举。军医轻功与身法当然不如他，但军医预判了他的动向——军医毫不客气拦在他必经之路上，直接出手，不是多凌厉的招式，但以攻代守的意味明明白白。

西湖方向炸开了无数朵绚烂的烟花，映亮了大半边天空。

炎焱轻松接下这招，而后飞身消失在夜空里。目的已经达到，那个屋子绝对不寻常，虽没亲眼看一下是有点可惜。他只需回去将发现报告给秦桧，剩下的不是他分内之事，管不管都无所谓——炎焱又开始冷笑，他并不觉得好些人的脑子足以认识或相信这一发现的重要性。

最后他还是去了大理寺。

作者有话要说：儿童节快乐！继续更番外。建议对照同一时间的正文看。比如①就对应了之前李木视角的除夕夜，军医在反复外出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