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白衣,在夜色火光里如惊鸿照影。
凌引。
凌引的剑很快,来势迅疾。倏忽间,高闻远及其身后部众,已悉数倒下。
他半跪下来,托起覃昀瑛,剑锋仍比在高闻远眼前。
“你该刺我的咽喉,而不是心脏。”高闻远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另一手触及自己胸前铠甲之际,猛地一抖。
他跪在地上倒着气,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有血。
胸前护心的甲片已被刺穿,高闻远看着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凌引,难以置信。
明明只一剑而已。
“你罪业未昭,死期还未到。”凌引只道。
“公主殿下?”他垂下眸。
黑暗褪散开来,覃昀瑛视线还顾不得凌引眉宇微微蹙起,已先直落向高闻远身后众人。她撑起一口气,威严道:“大褚将士在场,镇北候此夜之举是为叛国,叛国者,九族皆诛。”
然后,她才收回了目光看一眼凌引,凌引微微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现下援军已至,正清剿别院高贼余党。今夜尔等于帝王门前是为护驾而非叛乱,是为追击高贼,而非追随高贼。而此刻既有援兵,尔等的刀兵便无需再次出鞘。即刻起,无吾令下,谁若妄动,立视为叛军斩杀之。”
——我可以把他们都变成我的人。
高闻远怔愣,脑子里是此前覃昀瑛对自己说的话。他方难以置信地看过凌引,现在又更难以置信地望向覃昀瑛。眼前的小姑娘,三言两语间,便将黑白对换,将局势……转圜?
“凌大人……”覃昀瑛望凌引。
凌引垂首,“凌引来迟。”
覃昀瑛摇摇头,“静水司有功。”
“清霜剑…凌引?”高闻远的声音又起,刚刚刺来的那一剑,剑意清灵,剑锋磊落,那剑的剑格处,紫铜之上精精致致地,篆刻着”清霜”两个字。
他用力支撑起身体,却力不从心,身体在手肘撑起的瞬间陡然倒落。
一切只因清霜剑一剑。
高闻远颓然瞪视着眼前的剑,可与剑宗齐名的剑。
“可笑,真可笑,”高闻远捂着胸口喘粗气看覃昀瑛,“静水司中竟有江湖名侠,我倒小看皇帝老儿了。”
覃昀瑛不理高闻远,只听凌引禀明静水司行动。
“臣已传讯静水司京郊暗驿,驿中众人分路而行,一路上京请援,一路随臣来此。”凌引道。
覃昀瑛微笑,“当日京中只觉质子乌伯齐有异,遂才请大人伴行京郊,没想到没防了门外虎,”她目光一冷,斜睨向高闻远,“却猎了院中狼。”
高闻远亦不理覃昀瑛,提起气来冲凌引道:“静水司在朝堂之上无名无分,凌引你使得一手磊落好剑,却要伏于那暗无天日之地,如此埋没,你难道真就心甘?”
远处又有兵戈声起。杂乱无章。
凌引不理高闻远,只对覃昀瑛奏禀:“静水司已到先锋,正在院外清理。”
“凌少侠,你我皆替朝廷卖命,可朝廷领情吗?她今日质疑我与阿伊苏内外勾结,又怎会信凌家与阿伊苏清清楚楚!”高闻远诛心,“坊间传言,谁无耳闻,姓覃的猜忌如此,只会想要剪除隐患,才不会顾忌凌家种种是否是三人成虎啊凌少侠!”
高闻远字句入耳,凌引终于回视他。
兵戈声渐近。
似乎响在院内,又似乎响在心底。
心如擂鼓。高闻远忐忑,上兵伐谋,离间诛心,自己的话,凌引听得进吗?
兵戈里混入人声,锐意与凄惨混合着,凌乱不堪。
一触即发,厮杀仿若眼前。
凌引看高闻远。
高闻远颓然叹息。
面前的少年人,眼底清明,不染纤尘。
“凌大人不想想这高贼之言吗?”覃昀瑛笑。
“那殿下不替自己辩驳几句吗?”凌引也笑,回过头,看覃昀瑛神色转好,将人扶起。
覃昀瑛起身,走向高闻远。 “怀阳王乱局初平,高闻广身为前太子教授入宫未归,你不知道朝廷是不是查出了什么,却也明白如此形势祸及自己是迟早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先发制人。”她问:“吾说的对吗?”
高闻远不响。
“迟早要叛,时间提前些到也无妨?”覃昀瑛俯身看高闻远,她面色尚未恢复,目光却锐利无比,“还是说……这时间提前得确实仓促了些,此刻才落得个自食其果。”
高闻远这会儿半点儿战力也无,被凌引、覃昀瑛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捂着胸口要昏不昏,他忽然笑起来,笑镇北候赫赫一世却竟是要惨淡收场,笑自己多年…营算,最后却在两个小辈面前一败涂地。
高闻远叹气,“我只觉机不可失,却没想机危阵溃,这回,看清了你!”他朝覃昀瑛说着,又自顾自摇起了头,“不不不,该是看轻你了!看轻了你……”
“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覃昀瑛正色,“你并非是看轻了吾,而是看轻了大褚;也并非是看轻了凌大人,而是看轻了江湖。”
高闻远的笑声更大,带着歇斯底里听不清内容的咆哮翻涌不歇。他笑着,呛出一口血,配刀被他抽出鞘。刀尖竖直支在地面,他半握半扶着刀柄,一点点站起。
笑声没停,混进了其他杂音。
兵戈碰撞。
人声缠斗。
还有……向别院而来的脚步声。
有人来。来人不少,凌引细听着分辨,步伐凌乱无序,不是静水司。
叛乱军里的阿伊苏族。高闻远瘫坐在地上想。错动逼近的凌乱脚步,他挨着地,比谁都感觉得更真切。
他还是笑,混着喉腔血涌的声线,比被夜色掩住的狰狞还要可怖。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愈加浩大的声势推波助澜,催促着高闻远快一点站起身。仿佛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高闻远倏地来了力气,用力一顶刀柄借力挺直身体。
有人来。
凌引随着高闻远的动作上前要出剑,身旁,覃昀瑛抬手拦下他,冷冰冰望着高闻远身后的来人。她摇摇头,凌引会意,半收剑势,微微眯起眼眸分辨来人,那人与自己看起来一般年纪却续了须,欣长的身量不显细瘦,反而精悍无比。
阿伊苏大王子乌伯力之弟,质子,乌伯齐。
未及凌引上前,高闻远率先拄刀,踉踉跄跄向着乌伯齐而去。
凌引要出手,覃昀瑛抬手大袖一挥,拦下他。
“二王子!”高闻远大叫一声扑上前,乌伯齐抬手将人扶住。
高闻远得见救星般几乎喜极而泣,覃昀瑛歪头,望见乌伯齐另一手握着的乌黑弯刀上径直向下滴落一滴血,旋即了然。
“侯爷受惊了。”乌伯齐笑对高闻远。
“二王子当心,那人的剑……”高闻远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的伤,又转头瞥一眼凌引。
覃昀瑛笑。诸事败漏,弃子无人愿保的道理高闻远最清楚,他移祸凌引避重就轻,乌伯齐却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
质问声远远传来,乌伯齐问高闻远,“高闻广出事,你怕皇帝是存心试探,怕他知晓你与我族联合之事早晚败露,索性趁皇帝病重,提前叛乱?”
“二王子,老臣自知此举仓促,可……可若不先发制人,只怕我高氏满门危矣!”
“侯爷勿慌,”乌伯齐平静道:“我只不过想问你,这京郊别院布防之事是谁告诉你的?”
高闻远怔住,避开乌伯齐目光,看覃昀瑛走来。
“今夜这出好戏,难道不是何子含要替废太子复仇吗?”
“任何子含‘巫咸再世’的名头有多大,也不过是我皇兄府中小小门客,如何远走三月还能遥遥左右朝中大事。”覃昀瑛笑着上前,“二王子这时提他,是要祸水东引,说今夜乱局在他而不在你阿伊苏吗?”
“不敢,”乌伯齐躬身,“拜见公主。”
“二王子免礼。”覃昀瑛一福。
高闻远怔怔看乌伯齐,唯诺恭谨的质子仿佛骨子里习惯了低人一等,如今手握自己和其兄乌伯力两边的兵力,竟还效仿大褚仪制,朝向大褚公主一礼。
高闻远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里的血腥味儿,又张了张嘴想提醒他这些面子上的功夫其实可以省了。
“也对,”乌伯齐回答覃昀瑛的话,“朝中大事何子含是不能左右,可他算得到,不仅算得到,还能在废太子离京之际,托人送给高家一张布防图啊。”
乌伯齐笑一声,奚落着补一句,“何子含这种人,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
“二王子!”
“此女诡计多端,二王子断不可大意轻敌!”高闻远上前迈一步,一边回头征询乌伯齐,一边已朝向覃昀瑛举起了刀。
几乎同时,清霜剑的剑锋似有灵性,极薄的剑身随着持剑人手腕轻轻一振便瞬间偏离方向,追着高闻远刺去。
夜色里蓦地闪现一抹粲然,金属碰撞声随即响起。
有暗器飞来,一击而中,打偏了凌引的剑。
“大人小心!”
覃昀瑛大喊,看暗器发出的地方,发出暗器的人在夜色里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