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雪和澹台傲一直寻不到关窍的真正天雄会，其实就是宴州的长风阁。

“今晨我们和一些所谓天雄会的人打了场交道，就笃定了赵元竹不会用那样一些不得力的泼皮。”凌风雪道：“我其实一直好奇，天雄会这个在各方讲述里反复和赵元竹绑在一起的到底是个什么组织，这个组织到现在为止除了名字外什么都还藏得好好的。我很好奇他到底是以怎样一种方式存在，才可以像现在这样，哪怕连赵元竹都诸事暴露的情况下还好好地隐匿人间。”

“我曾经真的质疑过赵元竹手下这个天雄会是不是真的存在，质疑在这个组织里的是不是真是可以隐身人间的鬼，我也想过他们是不是真的其实就只是王协手下的那些市井泼皮，或者干脆就是易见安官府的人，”澹台傲道：“直到我看到了宴山别业暗道入口那间房子里的空木架。”

“空木架？” 易思思想了想确认道：“对，那里好像是有一排空木架。”

“看来你们把它忽略了，你们忽略了那木架和长风阁暗门前的木架是相同的。”澹台傲笑起来，“当然，你们也忽略了我在长风阁拿消息时会不会记得那个木架，你们的注意力全在要顺水推舟给我消息，让我和凌哥儿尽快解开杏花楼的秘密。”

“不解开秘密下一步怎么进行呢？”易思思道。凌风雪观察她，火光下她的神色很平淡，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对方已知道了长风阁分部一坊已受他人掌控这样足以震惊这个江湖的大事。

“公子是在想我为什么不在乎是吗？”易思思道：“只有想要活的人才会在乎这又在乎那，快要死的人不会在乎。”

“姑娘是觉得我们不过将死之人，知道再多秘密也没机会说出去？”

“公子误会了，”易思思对凌风雪道：“我刚刚已说了我没有那么自不量力。我刚才的话里，快要死的人是我。”

凌风雪怔了怔。

“我们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话了，说回赵元竹的棋吧，我怕时间不够了，”山风回荡，易思思的声音倏地混进了些苍凉，她道：“在他的计划里，你们的死，是他棋局的开局。他其实很早就在酝酿怎样开局了。早在私钱案事发时他就为这局棋做了准备，灭口梓州通判，他并非是想要掩盖私钱场之事，反之，他还想要把私钱案闹得沸沸扬扬，因为主办私钱案的这位通判，他姓萧。赵元竹的目的，就是要移祸江东，挑起萧氏和大褚朝廷的矛盾。京城萧家虽然覆灭，但覆灭的只是这个家族的名号，大部分萧家人只是在朝堂上被除了名，朝廷没有更多的借口将他们赶尽杀绝。所以萧家人都还活着，大部分不再会是威胁，除了一个人，平南王萧闯。”

“赵元竹要挑起平南王和朝廷的矛盾？他图什么？”

“他不只要挑起平南王和大褚朝廷的矛盾，他还要挑起整个江湖和大褚朝廷的矛盾。”

“澹台……”

“凌哥儿？”澹台傲看过去，可他发现凌风雪并没有要与他说话的意思。

“澹台。”凌风雪重复。

澹台傲猛省，凌风雪不是在叫他，他在说澹台家族。

“今夜赵元竹想做成的，是澹台傲凌风雪联手杀了长公主然后被杀的局面。若这局面有见证者看到又传扬了出去，一边是武林尊首，一边是当朝皇族，那岂不是……”

澹台傲愕然，这“岂不是”后面的事态发展，他根本不敢想。

“赵元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由问。

对方淡然，“为了家国平宁。”

“什么？”澹台傲诧异，他已乱了心绪，理解不了对方的意思，但凌风雪可以。

凌风雪道：“他的家国不是大褚，是南凉。”

对方怔忪，她以为凌风雪能说出的只有前半句。

“公子如何得知……”她放慢了语气，一字一顿道：“赵元竹，其实是南凉间者。”

“因为目的，”凌风雪道：“一个人不顾法度枉顾天道总要有些所图。赵元竹和易见安，一个商人，一个官吏，大褚国乱既不能让他们富甲一方，也不能让他们青云直上，他们会这样做只能说明他们背靠的不是大褚。”

“这也是我先前猜错的地方，”凌风雪又道：“我曾主观地以为他们背靠的势力是京中。”

“那公子又是如何想到他们背后是南凉的呢？”

“要想大褚国乱，只要对萧家下手再狠一些彻底激怒平南王就好，赵元竹本没有必要酝酿这么久。他这样做，也许是多少还在顾虑同族因果。”

“是顾虑同族因果不假，可顾虑这些的人却不是他。”

“是易见安？”澹台傲问。

易思思点头，道：“易见安，不姓易，他姓萧，是南凉如今的皇族旁支。在我们的组织里，‘易’字从不只是一个姓氏，姓这姓的也不只是一个家族。为掩人耳目，南凉最初入褚为间的人都改姓为易，以其为源的易家中人，世代传袭，皆是间者。”

“公子不愧是能与澹台之姓比肩的人。”易思思又感叹了这句话，凌风雪闻言，朝对方笑了起来。他带着冰冷而克制的微笑，朝面前女子一揖，道：“多谢易姑娘今夜答疑解惑。”

易思思朝凌风雪一福。

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裙，她细瘦的身量在旋袄裙中摇晃。

“赵元竹本来也没有要派我来杀你们，他知道我杀不了你们。”易思思道：“可他本要派我来做另外一些事，这些事是我要告诉你们他秘密的原因。”

“什么事？”澹台傲问。

“今夜除了你们，还得死一个‘长公主’，赵元竹不放心易见安选的人，为防万一，他骗我，来这里，当长公主。”易思思笑，“我听到了他的筹谋，他说，大业将成，不必在乎尘埃。我与他同为南凉间者，为什么他的事就是大业，而我的命就只是尘埃？”

风声鹤唳，易思思揩了揩眼角，笑得苦涩苍凉。

“或许……芸芸众生，众生的性命在他眼里，都是细渺微茫的尘埃吧。”

凌风雪感叹，又看易思思，“若赵元竹今夜发现了你今夜所为，你会怎么样？”

“死，”易思思直截了当，她又笑了起来，笑声已带了嘶哑的呛咳。

她道：“从我看穿了赵元竹的计划，拒绝了他要我假扮长公主的命令后，我就已经没有活路了。我刚刚不是和你们说了吗？我说我怕我的时间不多了。”

“姑娘！”

火光下堕。

易思思话音未落，澹台傲已赶在她倒地前冲了上去。他接住火把，揽住了将将摔在草地上的易思思。

“易姑娘！”凌风雪上前，在易思思腕间搭脉，然后看着澹台傲，摇了头。

澹台傲把火光向前靠近凌风雪，他想让火光再亮些，他好把凌风雪搭脉后的反馈看得清楚一点。

可更亮光线照出的反馈依旧是摇头。

无力回天。

“她内伤很重。”凌风雪垂眸。

无可奈何，无力回天。

“是赵元竹……”澹台傲跪地撑着易思思，易思思抓住了澹台傲的衣袖。

“小心赵元竹…”她撑着气力道：“他其实本只是‘易家’这个组织外的人，他在大褚是要保护‘易家’的安全，他实在太过厉害，不止机心，还有……武功。”

易思思讲出了所有她所知的有用线索，祭出了所有能让眼前两人替她杀掉赵元竹的筹码，该说的说罢，她的虚弱来得很快很突然，可她火光在她眼前，映着她双唇泛起的惨白和瞳孔里无尽放大着的灼烧着的不甘。

“思思，丝丝，命薄如丝，大抵就是我的命吧……”她以最后的游丝般的气息恳求，“我杀不了赵元竹，你们替我杀了他，求你们，替我…杀了赵元竹。”

“易…易姑娘……”

山风骤急，呼啸着把人间变成九幽。

夜色森然，呼啸声是人生尽头的悲歌，吟唱的仿佛是来人间收归亡灵的九幽使者。

易思思的喘息蓦地急促，又蓦地慢下来，她的眼睛现在睁得很大，但眼神却已空洞了。

呼啸声停时，易思思的喘息也彻底停止。

随九幽使者而去前，易思思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来了。

杀我的人来了，杀你们的人，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