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话毕,妘景急匆匆要去找谢离。
拉着知也千鹤一通询问,却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左等右等,直等到太阳落山也不见人影。
妘景心中不安,遣了将士进山去寻。
三两个时辰下来,却一无所获。
众人围在主帐外,很是担忧。
知也道出了谢离躲起来的原因,是因为看见了妘景和少黎隔空对话,伤透了心。
妘景只道是好冤枉,更加心疼起来。
几人一筹莫展之时,妘景看着头顶的清月穿云而过,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那片密林,那棵大榕树,谢离布置的那处仪典现场。
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妘景很不愿意相信。
她就仿佛看见谢离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孤零零的舔食着伤口,躲进了四下无人的洞穴。
她不愿意相信谢离是这样的人。
或者说,她不愿意看到谢离这样珍视他们的感情。
这叫她,完全不知如何面对。
但现实告诉她,她的推测是对的。
她在密林一团昏黄烛光下,看到了一袭颀长黑袍的谢离。
“谢离!”
妘景低低念着、小跑过去。
谢离却似并未听见,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谢离?”
妘景走近他身前,便被\"当啷\"一声脆响吓了个激灵。
酒气扑鼻而来。散在凉幽幽的夜风里,格外浓烈辛辣。
妘景寻着声音看去,是那只三角酒樽从谢离手里掉下,砸到脚下青石上。
“你喝酒了?”
她顺着谢离虚弱垂下的手臂,向上看去。
两团暗红飞在他的颊边,他的眼底满是迷离,一点晶莹沾在他的下唇。
他撇嘴轻轻“嗯”了一声,不自知嘟囔的嘴唇,就像在撒娇一样。
妘景有些恼。
“明明受了重伤,怎么还喝酒。”
谢离不答,抬臂虚虚一指,妘景再次看见了上次那方成亲祭台。
之前那场战争将一些枝桠和红绦震落,又被谢离修整了一番。
祭台上,一座白玉神像,两只青玉酒樽,一坛快要喝光的喜酒,一对燃到一半的喜烛。
酒香四溢,烛光摇曳。
虽然依旧静的悄无声息,但好歹有了些接亲的模样。
“你布置的?”
妘景问。
上次她已经猜到,却一直没来得及问。
“嗯”,谢离乖乖点下头。
黑夜里,他窸窸窣窣站起身,跌跌撞撞走近妘景的身后,和她一起站在青石小道前。
随着他抬手,一块相合的玉玦垂挂在两人头顶枝桠之上,
“你不戴玉玦,帮你准备好了。”
随着他话音起伏,酒香从他身上渗出,混合着浸染在他身上的寒铁戎装味道,好像比任何佳酿都要浓稠甘甜,灼热撩人。
妘景明白他的意思。
东荒成亲需以两玉相合,他这是想要和她再成一次亲。
但她只感觉双腿像灌了铅般重,一步都动弹不得。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深深的看了尽头石台一眼,转身搀扶上摇摇欲坠的谢离,
“太晚了,还是回去吧。”
周遭刹那有些凝滞。
谢离打了个酒嗝,好像突然清醒。
“对,回家。”
他从她手里抽出胳膊,席地坐到一块凸起的根系上,
“你回去吧,回将军神宫。明早我就让小胡送你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回去吧,记住,我没有在九幽见过你。你一直在将军神宫。”
看着谢离手里军报模样的信纸,妘景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因为地脉坍塌吗?你知道我爹他们打算把罪责推到九幽叛徒身上了?”
见谢离迟缓点头,她又追问道,
“所以你让我赶快悄悄回神宫,想伙同我爹,包庇我?谢大将军,你竟也会做这样的事?”
谢离没有回答。
他似乎陷入了万分艰难的境地,疯狂揉搓着面颊,好半天才终于做下决定,
“你不能有事。但九幽也不能承受无妄之灾。我会说是我歼敌时失手捣毁的,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而你,你回去之后,就去找少黎吧,他会保护你。”
说到少黎,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仓皇垂下头,深深憋住一口气。
他缓了很久,才又开口,只是嗓音已经带上哭腔,
“摧毁地脉,轻则极刑,重则殒命。我不知道之后我会在哪里。如果我不在神宫的话……等少黎把姻缘石一解,你就跟他走吧。你不用再接受我、顺从我,更不用喜欢我,不用为我所有的举动感到负担。
“你说的对,你回到他的身边,才是正确的。”
妘景看着满身落寞、隐于夜色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谢离终于主动放她离开了。
可是,这些带着酒后呢喃鼻音的话语落在耳畔,那么无助、那么无奈,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揉搓着一颗心,叫她好心疼好心疼。
跳动的喜烛将他的身影投在榕树干上,浅浅的偌大身姿,在光里不住颤动。
她知道,这些话是她亲口说的。是她在故意说给谢离听的。
可是为什么,被谢离复述出来,会叫她听得心这么痛。
“我刚刚只是给少黎报平安。我怎么可能为了逃避过错自己走掉。你都这样了,我无论如何也得陪着你、跟你一起回去……”
妘景话未尽,谢离一听她要陪着自己,就像倏忽被点亮,目光炯炯的看向她。
醉意迷离的眼里,瞬间盛满星光,好亮好亮,比他身旁的喜烛还要明亮。
妘景不知道,往日无光黑眸竟可以明媚至斯。深邃的眼眶熏着醉酒的暧昧,两点嫩红点在耳尖,朦胧眼波轻颤,就好像……好像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幼犬。
妘景不敢再看,仓皇躲闪下目光,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过错强加到任何旁人身上。
“你是大英雄,我绝不能让你背上不明不白的罪责。
”九幽……虽然九幽叛徒着实令人生恨,虽然九幽罪责已然罄竹难书,却也绝不该受无辜之罪。”
一番得体周正的话语,带起一阵夜风,将烛光吹灭。
连带着谢离眼中的星光,也跟着一点一点消失。
不过片刻,他重新置身黑暗中。
浓烈的醉意让他根本支撑不住身躯,脑袋重重垂下,
“对。你不喜欢我,”
他低低说着。听上去,几乎快要哭出来。
妘景心里又酸又涩,站在一步开外的黑夜里,偷偷看了他很久。
“我是不喜欢你,不过,我想明白了,我也不恨你。你多次救了我,你是真心待我好,这些我都看得见。之前是我使小性子,为着少黎的事迁怒你,以后不会了。”
她轻轻蹲在谢离跟前,刻意笑着跳起声调,
“还有那天晚上,看在你送我神力的份上,姑且原谅你吧。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她抬眼注视着谢离,笑得又甜又柔,娇娇声音轻轻散在夜色里,几乎像是哄劝。
谢离垂眸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未动。
等不来谢离的回音,妘景想要搀他回帐。在起身的瞬间,却被谢离紧紧拉住了手腕。
玉珏垂在两人中间,妘景因此看不见谢离的神情。她只感觉到谢离一直一直无言注视着她,一直一直。
久到周遭酒气散尽,久到喜烛余温消退,久到山风将万千红绦悉数吹起,又悉数荡下。
她终于听到谢离压抑着巨烈颤抖的嗓音,
“一笔勾销。”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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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晨。晨光熹微,营地飘起袅袅炊烟。
妘景想着昨晚的对话,失神的掀开纱帘,一抹黑色衣摆在余光中一闪而逝。
“谢离?”
妘景晨起的嗓音带着些许鼻音,高挺身姿虎躯一震,僵在拐角。
“早……早啊……”
他紧绷脊背,负手身后,看着妘景一点点走尽。
满目张皇,双唇微颤,只恨不能将昨夜一场醉酒后的尴尬写在脸上。
妘景好笑的看他一眼,没有多言,
“早呀,带我四处转转?”
“啊…?啊对!对,我来寻你一起走走。”
谢离颠三倒四应下妘景的话语,紧张得只顾疯狂揉搓着负在身后的双手。
忸怩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什么时,却见妘景已经提步向栅栏走去。
他只得皱着一张臭脸、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
真是榆木脑袋啊!他明明,他明明就……
“谢离,”
正自责,不想妘景突然转身。
谢离不妨,甜甜的笑意直接撞进眼底。
晨光照透两人之间,谢离看着一步之遥笑弯的美眼,巴掌大一张软软的小脸,悄无声息占据了他的全部世界。
他的夫人……好……好美啊。
妘景轻轻指了指自己的额顶,双唇翕动。
好半晌,谢离才听清她的声音。
“花瓣。”
哦对对,花瓣。
谢离猛然回神,仓皇垂头,一片浅浅芍药花瓣从头顶飘下,而他一张黑脸也跟着熟透。
妘景看着手忙脚乱团团转的谢离,笑弯了腰。
她的脑海中,全是方才她掀帘而出的那一刹那,谢离赫然头顶一片粉嫩芍药的憨傻模样。
“那是送给我的吗?”
妘景朝谢离不经意间垂到身侧的右手努努嘴。
那手中,正握着一束芍药;
粉嫩花瓣带着露珠,花枝几乎要被他紧张得捏碎。
谢离一直将花藏在身后,想给妘景一个惊喜。
哪晓得采花时头顶沾上花瓣,叫他手足无措间,竟忘了手上的宝贝。
他看着暴露晨曦中的花束,懊恼的长叹一口气,就像耍酷失败的孩子,瞥了妘景一眼,嘟嘟囔囔将花塞进她的手里。
“真好看,谢谢。”
妘景笑嘻嘻的嗅了嗅花枝的清香,又从花束里抬起头对谢离嘱咐说,
“不过我喜欢雏菊。下次你可以送我雏菊。”
下次……
正无比自责的谢某人猛然瞪大眼睛,下次?
他忙不迭的小跑追上雀跃走在前面的小人儿。
反复确认过妘景脸上嗔怒、娇羞、无比真实的笑意之后,他才难以置信的重重点下头,
“好……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骚话讲不出来,妘总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