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伍之人爱护马匹，柳璨是，李俭是，就连心思单纯的陈安都会问一句“柳哥会不会给我的乌云刷一刷毛”，王斌和江永当然也不例外。

下午柳璨吃饭的时候，王斌和江永一直在歇着；等到了傍晚，两人想着，怎么都要去给马儿加一顿料，干脆早早地就带着草料豆料过去，正好顺带刷一刷马。

两人马才刷了一半，就看见一小队沙弥走了过来，道了声佛号，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回去。

哪有刷马刷到一半就扔下不管的？两人自然不依，结果沙弥身后又走出两名带剑的侍卫。

那侍卫个个虎背熊腰，闻言长剑半出鞘。剑身磕在剑鞘上，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两人这才觉出不妙。

江永舀了黑豆大米倒进食槽，摸摸马头抚慰马儿，王斌则上前几步，向几人拉了几句家常打圆场，两人这才离开。

“具体我也不清楚，说是有位贵人丢了东西，现在大发雷霆，不准任何人进出。”江永接着补充：“现在，这院子外头也有人看着，虽然没有落锁，但也轻易不能外出。”

说罢，江永的脸色更难看了。

陈安早就放下了糕点，见几位兄长都面色严肃，这会儿说话不由有些磕绊：“柳、柳哥，谁有这么大本事，能锁了整个护国寺？”

护国寺有几百年的历史，名僧辈出，烟火鼎盛。

富贵人家的夫人千金、大权在握的禁中宦官，都捐了不少香油钱。

甚至于，当今的皇后娘娘幼时也曾在护国寺静养过一段时间，还亲手种植了一棵桃树。

桃树结了桃子，桃子在僧人的细心照料下长成树苗，树苗又长成大树……如是反复，那株桃树最终繁衍成了一片茂盛的桃花林，引得无数女子前来祈祷姻缘，护国寺也越发地声名远播。

敢动护国寺的人屈指可数，但问起是谁锁了整个护国寺，柳璨也不敢确定。

“不确定，”见几人面色严肃，柳璨故作轻松笑了：“怕什么？我在呢，我既然带你们来了这里，当然也能将你们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李俭几人想着柳璨的身份，倒是有些放心了。

柳璨说罢，起身走出屋子，走到顾昭居住的屋子前，提高声音道：“郑夫人，在下柳璨。方才我见有只野猫跑过，夫人没有惊到吧？”

郑氏今夜依旧和顾昭同塌而眠，这会儿虽然没有入睡，却已经卸下了钗环，闻言和女儿对视了一眼，正要理妆待客，又听见了柳璨的声音：“我知道夫人没有惊到就好了，夫人不必见我。”

郑氏感慨这孩子真是贴心懂事，便回答道：“没有。你要是不说，我倒不知道这里跑了野猫。”

“如此，倒是我打扰夫人了。”说着柳璨深深一躬，“夫人且歇息吧。”

确定郑氏与顾昭对落钥一事一无所知后，柳璨方才放下了心——

柳璨哪里见到了什么野猫，而是要借郑氏的声音来确定她们母女二人没有受到惊吓。

确定两人安然无恙后，柳璨回到了房间，对着围上来的四人摇了摇头。

人为刀俎、坐以待毙不是柳璨的性格。即便不能改变局势，多知道些情况，心里也能有个底。几乎在一瞬间，柳璨便决定要去看一看那位贵人究竟是谁。

打定主意后，柳璨熄了一支蜡烛，屋内霎那间便暗了一分：“先睡觉，等会儿我去探探究竟。而你们四个，”柳璨的目光一一扫过陈安、王斌与江永，最后落在了李俭身上：“务必保证顾娘子与郑夫人毫发无伤。”

四人面色顿时凝重。

毫发无伤……柳璨真是看重她们母女。

房间里，郑氏透过纸窗看见柳璨的影子低了下去，之后又站直身子离开，这才放心地回到了床上。

以往两人总是分开睡，这屋子里还留了几本书，供睡前翻阅解闷。这次顾昭情况特殊，母女俩自然同睡一塌。

顾昭早就躺在了床上，不远处的桌子上点着一支红烛。

顾昭赖到郑氏怀里，“娘，今天智安大师又讲了什么佛经？”

郑氏揽着女儿的肩回话：“没有。”

顾昭抬头望着郑氏，眼睛里明明白白的“我不相信”四个大字。

郑氏失笑：“智安大师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今天一天我都没有见到他。”

“还记得娘跟你说，要带你来护国寺看看的那天吗？”郑氏的目光落到蜡烛上的烛焰上：“第二天，娘就请人给智安大师带了信，请他来给咱们讲佛经。智安大师也回了信，说会亲自出来迎接咱们。结果你也看到了，是元慧小师傅出来迎接咱们的。”

“我也以为智安大师是一时遇到了些麻烦，等咱们快做好杏仁豆腐时，我想着智安大师总该闲下来了吧？结果一问，还是忙着，最后还是元慧小师傅带我去拜的佛。”

顾昭道：“元慧小师傅没说智安大师是因为什么事情忙吗？”

“说了，说是有位贵人来护国寺礼佛，不知怎地，丢了件东西，智安大师就是忙着给贵人找失物呢。”

之后，郑氏起身：“时候不早了，娘去熄了灯，咱们该睡觉了。”

言罢，郑氏熄了灯，闭了闭眼，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半摸索着回到了床上，搂着女儿睡觉去了。

子时，夜黑风高。

柳璨花了些时间才适应了黑暗。

几人在家庭与军营之外的地方睡觉时，从来都是和衣而卧，只脱鞋袜，如此一人醒来后，旁人便能迅速清醒过来，以免延误战机。

这次也不例外。等柳璨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后，李俭他们也完全清醒了。

无声制止几人阻止的举动，再次低声吩咐几人无论如何也要护好郑氏与顾昭，柳璨这才翻墙出去。

也幸亏沙弥们送来的僧衣是石青色的，因此柳璨虽然没有穿着夜行衣，也能隐没于夜色之中。

柳璨虽然不知道那位贵人是谁，但柳璨很清楚，这位贵人所在的宅院，景致肯定最是优美，防守肯定最为周全，或许，院子里也最是灯火通明。

护国寺虽然大，但能同时满足这三项条件的院子也不多。

并且，所有人礼佛都不可能带太多护卫。那贵人既然派遣了护卫跟随沙弥看守院子，能在身边侍奉的护卫定然会大大减少，柳璨能凑近的几率便会更大。

不过，倘若贵人宅院的护卫依旧周全得不能靠近，那柳璨便回来呗。

本着这样的心态，柳璨一路摸索着，寻找着景致最为优美的院子。

等绕到第三座可能的院子时，柳璨明显感觉到防卫强了许多。

护国寺依山而建，几乎哪处宅子附近都有几棵大树，柳璨却不敢靠近大树——

若以守卫讲，树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最是设哨的好地方。

估计了下院子里的防守程度，柳璨定下了心，一路绕着大树，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像一条被夜色吞没的影子一般。

贵人竟然还没有睡觉，柳璨又惊又喜，忙放轻了呼吸。

庭院内灯火通明，宋恒有些烦躁地在院内踱来踱去，高聂手里拿着大氅，殷勤地望着宋恒：“殿下，夜里风露重，您添件衣裳吧。”

柳璨偷偷探过墙头，往院子里看去。

院内灯火通明，但没有桌椅，更无茶盏，只两人在院子里，一走一站。

至于面容……

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

柳璨便又缩回了头，聚精会神地听两人的对话。

宋恒停住脚步，苦恼地看向高聂：“母后真的不会怪我吗？”

这已经是宋恒第二十六次发问了。

高聂想，皇后娘娘会不会怪您，我怎么会知道呢？

但殿下您问我，我肯定只能说不会啊。

高聂道：“皇后娘娘性格最是随和，奴婢进宫十多年，在殿下身边也伺候了□□年了，还没有见过皇后娘娘真的气过谁。奴婢想着，皇后娘娘这次也不会怪您。”

宋恒便笑了，可这笑转瞬即逝，片刻后宋恒便又换上了愁容：“可母后多年来一直诚心礼佛。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母后在坤宁宫都辟了一间小小的佛房。这护国寺里的那片桃林，也是母后亲手种植的。”

高聂接着重复说了二十几遍的话：“皇后娘娘虽然礼佛，也不过是读读佛经，不曾出资修缮寺院；殿下不是亲自问过皇后娘娘吗？皇后娘娘说，她当年只种了一棵小小的桃树苗，自己也不知道那株小树苗是如何变成一片桃林的。”

“可我这次是来……”

宋恒面色又冷凝了起来，忽然冷笑一声：“打输了要互市，打赢了还要给岁赏。自己结党营私、党羽贪得盆满钵满，一遇到出钱的时候，立马嚷嚷着加税摊派，连遭了灾的灾民也不放过。燕柏这奸蠹，我饶不了他！”

高聂道：“多亏殿下爱民如子，决议从此处筹得岁赏的银钱，救百姓于水火，免生民于倒悬。”

宋恒烦躁地叹气：“刘先生说，他教过母后，确定母后不会因为此事而生气，你说这话是真是假？”

这法子便是刘先生提出来的。

高聂道：“刘先生刚刚教导殿下的时候，皇后娘娘便夸赞刘先生人品贵重，才识超群，又说自己父亲与刘先生是忘年交。刘先生是否教导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否会因为殿下此举生气，奴婢不敢妄断，但奴婢清楚，皇后娘娘即便不悦，也不会是因为殿下拳拳的爱民之心而不悦。殿下大可放心。”

“说的对，”宋恒自高聂手中接过大氅，才披上踱了几步，忽然又苦了脸：“母后不会责怪于我，是吧？”

高聂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黄门送来了热茶，高聂便捧着茶道：“奴婢觉得，皇后娘娘不会责怪殿下。殿下可要用杯热茶？”

柳璨偷偷地退了回去。

柳璨本来想着，只要能弄清贵人的身份，便值得自己冒这一次险了，没想到这次竟然连对方的意图都弄清了。

这位贵人，倒是真的尊贵至极——

他便是当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听太子的意思，似乎是来护国寺里求财的。

定远侯柳彻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举着棍子逼柳璨读书，所以柳璨轻而易举地便看穿了对方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