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几人从“清戈”出来的时候，姜望已经成了一条无骨软泥怪，死死扒在程子昱的身上，怎么都扯不开。
这人手脚不安分也就算了，嘴上还关不住地叭叭，说什么“以后就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又或者什么“你以后有了对象不能忘了还有个爹”之类的奇奇怪怪的话。
姜淼淼嫌他吵，早早拉着苏筠去一边呆着了。
等服务生把程子昱的吉普车开过来的时候，姜望已经累得消停，窝在门口的沙发里面会周公去了。
姜望这人看着瘦，可着实不轻，苏筠三人废了老大劲把他弄上车，这大爷是半分没醒，砸吧了两下嘴，打起了呼噜。
姜淼淼原本喝了酒，精神就有些困顿了，这会被姜望吵得想睡又睡不着，恨得牙都快咬碎了，索性强撑着意识跟苏筠聊天，时间过得倒也快。
苏筠今天精神消耗极大，又陪着姜淼淼聊了一路，等他们走后再也撑不住，头一歪，就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等程子昱开车到苏筠家门口的时候，副驾的人已经蜷成一团，偶尔无意识地皱皱鼻子。
程子昱调暗了车内的灯光，手肘撑在方向盘上，定定地望着苏筠安静的睡颜。
她这段时间定是哭得狠了，眼窝下面都是肿的。
程子昱看了半响，伸出指尖轻轻划过她眼皮的皱褶，然后撩开垂在她鼻头的发别在耳后，苏筠的脸顿时轻松地展了开来。
程子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苏筠的呼吸陡然一重，然后整个人舒展开来，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甜腻，“唔，到了吗？”
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睡醒的懵懂样子，眼底一派温柔宠溺，他说：“嗯，到了。”
“哦。” 苏筠迷迷糊糊地回应了句，然后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那个置顶的群，里面静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变化。
指尖滑动的动作一顿，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的项目已经被抢走了……
沮丧再也压制不住，从四面八方涌进苏筠的心脏，她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嘴唇被狠狠咬住，苍白的唇瓣顿时被挤压出了一道粉色。
程子昱敏锐地意识到了苏筠情绪的变化，无力感从心底升起，他还是忍不住探手将苏筠拥进了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
“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程子昱轻声在她的耳边重复着安慰，直至苏筠的身体不再发抖。
苏筠硬生生地将眼眶中生出的泪水给吞了回去，她收拾好心情，埋在程子昱的怀里，强撑着平静的声线说：“今天麻烦你了，让你见笑了。”
程子昱身子一僵，松开环住她的手，抿着唇看她不说话。
苏筠理了理鬓发，没有对上他的视线，笑了一下，说：“只是单纯的想谢谢你。”
程子昱默了半响，才哑着嗓子说道：“……你可以多依赖我一些。”
苏筠笑着抬头看他，“我会学着的，这些以后我有机会，都会去学的。”
程子昱问：“什么叫以后有机会？”
这是在拒绝他吗？
程子昱看着她的脸脑子有点晕，觉得呼吸不畅。
他不适宜地想，车子应该换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今天他总是在车里感觉到窒息呢？
明明之前在酒吧，她是愿意的。
苏筠回答说：“前提是，我能自由。”
程子昱听不明白，所以他问：“自由有那么重要吗？”
他不懂啊，明明自由的滋味并不好，与之而来的是一个人被扔在家里，从来都不会有人关心。
程子昱已经记不清小时候为了等父母一起吃个晚饭，硬是熬到了几点，只记得从黑夜到天明，最终也只是等来了一句短信和转账，让他自己买点吃。
程子昱讨厌这个词，因为那对他来说是漠视，是孤独，是永无止尽的失望。
握住方向盘的手缓缓收紧，他在等一个回答。
苏筠愣了一下，她看着程子昱抿紧的唇角，说：“是啊，我被困了太久，我太想要自由了。”
程子昱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苏筠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是一个小女孩被安排、被掌控，丝毫没有半点自己主张的前二十五年。
“我爸爸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他总是觉得自己是最正确的，所以他觉得只有按照他铺的路前进，我才能走得最远。”
“五岁的时候，我有个关系很好的发小偷偷得带我溜出去玩儿，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看见的街头艺人，他们肆意张扬，大胆地向别人展示着自己的音乐，真的帅呆了。”
“可是后面我被我爸打了一顿，因为我翘了那天的精算课。数字对我来说又枯燥又无聊，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可他说那对我脑子好，能让我过滤掉脑子里那些无用愚滥的东西，然后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再没有见过我的发小。”
“如他所愿，我一路考上了最好的大学，选专业的时候我任性了一次选了艺术，可是正式报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还是在被带到了经济专业。”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的，大概是有人跟他通风报信了吧。”
苏筠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很多人说她的性子强势，可她在面对苏钊的时候，却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程子昱看着她，觉得自己心跳都变缓了，他哑着声问：“那你现在的工作呢？你不是很喜欢吗？”
苏筠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是我做过最多努力，也是希望最大的反抗。我跟他做了一个半年的约定，只要能达成三百万，他就再也不干预我的生活。”
“所以我做了很多很多，一路磕磕绊绊也过来了，直到谈下了慕扬……“苏筠止住了话头，平复了波动的心绪，过了一会才接着说道：“总归是看到了希望的。“
“我不想后半辈子浑浑噩噩地被提着走，一眼便能看见结果，我想掌握自己的未来。”
“即使不被重视，没有关心，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有关系吗？”程子昱忍不住反问她，语气又急又冲，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淡定平和。
程子昱看着苏筠诧异的眼神，理智骤然回笼，他张了张口垂下头，低声说：”抱歉，我……”
“怎么会一个人呢？”苏筠打断了他，笑眼温和，她拉过程子昱冰凉的手握住，温暖源源不断地通过相握的手心传给他。
“大家一路都有在陪着我啊，有淼淼，有小望，还有你。”
苏筠另一只手温柔地托起程子昱的脸庞，认真地看着他，说：“所以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不是吗？“
程子昱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苏筠笑了笑，收回手舒展了一下胳膊，然后给自己打气：“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不能一直难过！总归还是有点时间的，再努力一把好了！“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看着程子昱还是没什么精神的脸，她说：“哎，这么沮丧干嘛？快给姐姐笑一个。“
程子昱扯了扯嘴角，没什么表情地扬起了一个刻意的弧度。
苏筠没说什么，弯着眼眸跟他道别，“我走啦，再见。“
“嗯，再见。”
苏筠转身下了车，脚下稳健地往家里走去，身影逐渐与黑暗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可是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滚烫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她用手指抹去，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着。
绝望的滋味哪有这么容易被抚平，只能靠自己硬熬过去罢了。
程子昱看着苏筠消失在黑色中，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划开屏幕，界面仍是停留在让他犹豫许久的那个页面。
他还是没有回复，但却拨通了这个电话。
铃声响了半分钟才被接听，一个疲惫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说。”
程子昱滚了滚喉结，声音干涩：“我要慕扬项目的合同。”
电话那头的程铭没多问，只是再一次跟程子昱确认：“想好了？”
“嗯。”
程铭说：“行，东西记得给我。”
“哥。”
程子昱喊了程铭一声，打断了程铭想要挂断电话的动作，“……嗯。”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程子昱喊他哥哥了。
程子昱深吸了一口气，说：“慕扬的项目也不是什么重点工程，一定要……”
“程子昱！”
程铭厉声喝止了他，程子昱剩下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口。
“你知不知道现在董事会多少人盯着我们？你能不能为我们家，为我们公司想一想！”
程子昱攥紧了手机没有说话。
他知道现在公司里明争暗斗得厉害，家里人一直都在使法子扩大手上的股份，而他刚好有一个唐老生前送他的小玩意儿物件，是唐家人愿意用自己手上的股份为之交换的。
因为这个东西，父母愿意坐下来陪他吃上两顿饭；因为这个东西，哥哥愿意耐心地听他说话。
他们都想让他交出这个物件来。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这个物件对于他的意义。
他们永远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而程子昱对于他们来说，好像就是一个增加筹码的存在罢了。
程子昱沉默了很久，久到程铭以为他挂断了，才再次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东西我明天就给你，就这样吧。”
说完，程子昱挂了电话。
就这样吧，反正也抓不住，那就早早松手好了。
程子昱乏力地叹了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车窗外的天空。
外头漆黑一片，看不见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