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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醉玉颓山春宵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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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安玉淙,你知道吗安玉淙。”南穀抱着酒坛子,醉醺醺地道,“从我小时候开始,我们村子里的人,就开始跟我说,说你们天界有多伟大,多光明。”

他忽然又有些难过地道:“可是你说我多幸运,我上来了,我成仙了。可是你又告诉我,你喜欢人间。真是奇怪死了,人间的人喜欢天界,天界的人喜欢人间,都干嘛去了。”

安玉淙道:“谁知道呢,命运无常,兜兜转转的,诸事不得成全。”

“又说起命。”南穀打了个酒嗝,道,“喂,你说,凡间人的命格都是你定的,他们那么多、那么多人,……”南穀说着,双臂展开,摆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手势,道:“那么多人,头上都连着一根红线让你牵着,你让他们去哪他们就去哪,你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千万万条红线都、都在你手里牵着啊!”

安玉淙垂眸不言,他的碎发垂落在脸颊上,神色黯淡又冰冷。

“可是,你说。”南穀贴近了他的脸,道:“又是谁牵着你那一根线呢?”

安玉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道:“谁知道呢。”

四下夜色浓厚,万籁俱寂。院中树木低垂,在夜色里幽深又静谧,酒液倾洒,草木受惊,晚风与酒香穿堂而过。

南穀彻底醉了,他伏在桌上,已经是鼻息雷鸣。

安玉淙道:“喂,南穀。”

南穀已经睡死,没有回话。

“……算了。”他道,“回去睡吧。”

安玉淙挥一挥袖,南穀顿时便从他对面的桌上消失了。

同时,远方长老阁,仙君名册上,一个名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消泯。

安玉淙盯着对面那个空座盯了很久。

那坛酒还没有喝完。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想起很多东西,比如他和南穀初见的时候,他们建立南廷的时候,他作死南穀骂他的时候,南穀给他熬药的时候。

南穀是他最好的朋友,按理说,怎么都应该有点感怀的。

可是他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安玉淙茫然地抬起头,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南毂居住的殿院门前。

他看着院中整齐罗列的干草药,愣了半晌,陡然想起来,他好像又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楚绥死了,时珣失忆了,茶若走了,瑞鹤再也不能载他飞天,鹄乌背叛了他,小白至今也不愿意见他,如今南穀也离开了。

他活了这二十九年,一回头居然一无所有,空空白白。他所有的梦,所有的珍视,所有的情谊,所有的美好,都在他身后碎了一地。

地上的碎片全映着他一个人破碎的影子。

安玉淙觉得自己是有些醉了。

他看着过去在他面前碎裂,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想要把它们拾起来,黏在一起,好像现在还拥有一样。

他捡不起来,那些碎片还未进到手里,就散成灰烬了。

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安玉淙愣在那里,眼泪茫然间落下来,滴在地上,淋在衣服上。

他眼前也模糊起来,灯光混杂着夜色,彻底看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前忽然一阵眩晕,接着便跌进了一个温暖又滚烫的拥抱中。

那是时珣桃花味的信香。

安玉淙怔了一会儿,就听见耳边时珣急切的声音:“师尊?师尊你没事吧?!”

安玉淙伸手揽住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他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时珣从来都没有见过安玉淙哭,安玉淙这样不声不响地掉眼泪,吓得他够呛。他为安玉淙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心疼道:“师尊,你是为南穀师叔哭吗?”

安玉淙摇摇头。

他拥抱着时珣,轻声道:“我就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时珣桃花味的信香让他心安,他喘息着,心境渐渐平缓了下来。

时珣道:“很难受吗?”

“小事罢了。”安玉淙松开了他,道:“方才是喝醉了。”

他这些年来见到的安玉淙,一向都是温柔的、稳重的、淡然的,好像世间万事万物生长消弭都不能让他动容一分。过去,时珣总以为,那是他不在乎。权力、地位、挚友、爱情,他捻起又放下,然后转身,将自己一人放入茫茫天地之间,仿佛他生来就与世俗的繁华和绮丽无缘。

可现在,时珣才明白他为什么嗜酒。

醉者无忌。也只有在喝醉了以后,他才能将冰冻在心底的那些执着与珍视放出来、肆无忌惮地摆出来,然后笑着流泪。

因为,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不在意。于天地苍生,他是庇佑一方的神,而于他自己,他不过就是一介生于深山的普通人。他有念、有欲、也有痴。他也想握住从身边流过的那些珍贵的东西,可是一伸出手,他就迟疑了。居于那样高的位置,他不得不有自己的考量。而在有这样的迟疑与考量之前,他已经因此失去了太多东西。

所以,把那一刻的迟疑都压灭了的沉重,让安玉淙明白,很多东西,是他不配拥有的,而有些东西,有些人,离开了他会有更好的归宿。

所以平日里,他常常都是不妄图得到什么东西,也不企图挽留什么东西,有缘便来,无缘便散,仿佛存在即合理,他也落个豁达清净。

可他又不甘,不甘于这半生的寂寂,因此只能携一死物,用这酒来向世间索取片刻温暖。他用这少得可怜的温暖,支撑自己接受现实,度过漫长孤独的人生。

他也是脆弱的。

人都会有这种脆弱的一面的,安玉淙那么强大,并不代表他没有。

那就让他的这份脆弱存在自己这里吧。时珣想。

让安玉淙的脆弱、难过、崩溃,乃至欲望、狼狈、无情,所有的负面,都存在他这里吧。

他是世人的神君,他是时珣的爱人。

“我一直在你身边。”时珣贴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不走,师尊,我永远都不走。”

安玉淙抬眸看他,淋了水光的瞳孔清晰地映出时珣的面容。

他忽然吻住了时珣的嘴唇。

时珣一愣。

安玉淙环住他的腰,喘息着亲吻他,每个吻都是浅尝辄止,带着吹久了晚风的微凉。可是两人间气氛却好似野火燎原,风卷残云般地烧了起来。

时珣扣着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时珣的温暖和安玉淙的冰凉相撞交融,安玉淙的喘息重起来,时珣尝到他唇间烈酒的味道,头脑发晕。

他攫取着安玉淙的一切,安玉淙本就喝多了酒,他心中空洞极了,几乎是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实际的、滚烫的东西在怀里。他渴望亲吻,渴望更多,深情将他烫得浑身发麻,可他还是想要抓住,飞蛾扑火。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安玉淙的寝殿。

安玉淙抵着他的额头,那双清俊绝伦的眼睛离他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下一刻会将他的灵魂都彻底吸纳进去。

夏热吹散春宵夜,残酒迷晕着两人,他们在帷幔后疯狂地给予、索取、舔舐。信香纠葛着,迷醉又荒唐。

时珣吻去他的眼泪,轻声道:“还是难受吗?”

安玉淙不说话。

他闭上眼睛,时珣的吻从他流泪的眼角擦至眼睑,最后到了安玉淙额间那点朱砂痣上。

他面容上所有的明艳都系在这颗朱砂痣上。

时珣吻着他额间,安玉淙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时珣,忽然道:“……我就只有你了。”

他声音低哑,仍旧是哽咽着的。

前尘后路,漫漫黄尘,只有时珣能陪他走过去了。

安玉淙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露出过这么脆弱的一面。时珣心痛极了,他紧紧拥着安玉淙,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

安玉淙总是那么强大,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震着整个南廷,杀伐决断惩叛逆,怀柔招抚定人心。可能也就只有他醉酒后陡然露出的脆弱,才能让人想起,他原来是个乾泽。

安玉淙在他怀里,一开始还因为疲倦而喘息着,但渐渐地,夜色浓厚,他也睡了过去。

时珣擦掉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刚刚其实很想说爱他。但是他话未出口便陡然反应过来,他的爱有多么苍白无力。

他的爱不能帮安玉淙抵消伤痛,不能帮他唤回失去的人,也不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有在他醉酒后最崩溃的时候拥抱住他,给予他温存。

可是这一点,谁都能做到。只要是信香契合度同安玉淙高的乾元,都可以做到。他时珣凭什么比别人独特呢?

凭他是安玉淙故人之子?可他连自己父母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是要变强的,时珣想。

虽然他终生都不会强到安玉淙那个地步,但是,他觉得,最起码他不能弱到需要安玉淙保护。

时珣低下头,很快地在安玉淙额头吻了一下。

安玉淙睡得正沉,浑然不觉。

东海。

姜煜随着引路的那人进了水殿。

他心情颇为复杂地穿过那条漫长而压抑的甬道。

走在漆黑的悠长中,他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上一次茶若面上对他那么冷淡,即使后来安玉淙为他捎来了她亲手做的衣裳,他心里对他的母亲也还是没有底。

他总觉得有点不真实,又后悔自己行事冲动想也不想地就来了东海。

万一他母亲送他那好几箱衣裳是为了彻底同他断了关系怎么办?那他岂不是父母都没有了。

上一次他们关系那么尴尬,这一次他为什么就觉得会好一些呢?

引路的鱼妖为他开了殿门。

他母亲仍旧坐在水殿高座上,仿佛早知道他会来,就一直坐在那里等着。

茶若看见他,眼神仍旧是淡淡的,但却难得地从座上站了起来。她走下去,上下打量他一遭,道:“你怎么来了?”

姜煜这一路来的匆忙,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茶若皱着眉头,捋顺了他的头发,道:“你逃难来了?什么样子。”

“娘。”

姜煜低声道:“我不想认我爹了。”

茶若抬眸看着她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道:“怎么?忽然想开了?”

“他和释玺结契,他居然和释玺结契。”姜煜咬着牙怒道,“他怎么能?!而且还在金殿里不知廉耻地……”

“当年是我遇人不淑。”茶若叹道,“别说了,那种人多吐一个字都污了我这水殿。”

不过她浑身似乎放松了些,眉眼看起来也温柔多了。

她冲姜煜招招手,示意他跟她过来。

茶若负手走向左石门,挥袖升至一层。

她淡声道:“当年,我就是因为痴迷人间,偷跑上去,才遇见八表的。”

那一层是一派古老的人间房屋样式,歇山顶的瓦檐都生了密密的青苔,石砖古旧开裂,好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

门口的一头石狮子身上都生了海草,几丛无知无觉的白色小鱼围着那漂浮的草叶游动,空灵又寂寥。

茶若走出去,望着那小房子沉默半晌,才接着道:“八表那时还没有飞升,是人间的一个书生,那时很有出息,要进京赶考了。”

姜煜这才反应过来,茶若是在对他讲自己和八表的旧事。

“他那时候没有钱,想去海边捕鱼当饭吃,结果遇到了我。我那时因为对凡间也感兴趣,就以他带我去京师为交换条件,给了他一块黄金。”

茶若这次完全没有了初见姜煜时面上那些故意的冷淡和嫌弃,好像他们母子之间,只要撇开了八表,就嫌隙尽清了一般。

“他带我去了京城,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我那时年轻又傻,居然还陷进去了。”茶若走至那小屋门前的阶上,姜煜跟过去,她又接着道:“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他飞升了,我跟着上去了,他遇见了释玺劈腿了,我怀了你,后来我发现了,生完你就走了。”

茶若有些疲惫地道:“他在释玺之前还是之后,似乎还有一个人,那人也是乾泽……算了,这个人真是没救了。”

“我一直以为只有那一个人的,那乾元明明死了。”姜煜道,“怎么会有另一个?怎么会有?!我去了金殿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是和释玺……!?”

“不说他了。”茶若在石阶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石砖,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

姜煜有些受宠若惊,他小心地坐到茶若身边,茶若道:“安玉淙……近来对你怎么样?”

茶若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在水里看闪着莹莹的蓝光,瞳孔正中泛着金色。姜煜正生了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师尊对我一直很好。”姜煜挠挠头,道:“我小时候调皮,他老揍我,现在好多了。”

“他变成这样,倒也不错。”茶若似乎松了口气,“对你好就行了,……他自己呢?”

“师尊他前几天结契了呢。”姜煜道,“应该过得很好吧,不过他这段时间倒还是瘦了,虽然本来就有够瘦的了。”

“他结契了?!”茶若愣道,“什么时候?!最近?!”

“对,所有人都是这个反应。”姜煜道,“可是我真觉得奇怪,师尊长那么好看,结契不很正常吗?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呢。”

茶若道:“……和谁?”

“不知道。”姜煜干脆道,“师尊大概会藏起来吧,不过他本人说,那个乾元特别喜欢他。”

“罢了,早该有这一天的,二十九岁了,确实也拖得太晚了些。”茶若道,“时珣呢?”

“时珣?”姜煜道,“他这几天病了,我没看见他,不过要说别的嘛,大概是和我差不多,除了没被打过。”

“好。”茶若道,“听起来不错。”

姜煜却又道:“娘,你老问我了,也该我问你点什么了吧?”

茶若瞥他一眼,道:“你想问什么?”

“你之前为什么每年都给我做衣裳啊。”姜煜道,“为什么做了不送给我?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闲着没事,就做了。”茶若道,“你之前住在八表那,不想寄,嫌晦气,后来去了安玉淙那里,也懒得再说这事了。”

说到这里,茶若又道:“安玉淙许你来几天?”

姜煜随即道:“两天。”

“一个月。”茶若道,“两天也太小气了些,我这就给他发传音。”

姜煜有些惊喜地道:“你希望我在这多呆一会儿吗?”

“什么?”茶若冷声道,“八表这段时间肯定会不停地去采芑殿找你,你想见到他然后心软演一出父子情深?”

“……不,没有。”

“那就一个月。”茶若道,“你既然选择了我这,就和你爹断干净,安玉淙忍你,我可不忍。”

姜煜听到这话,愣了半晌,忽然道:“我师尊……原来一直在容忍我?”

“你是傻子吗?”茶若道,“安玉淙和释玺多大仇多大怨你看不出来?他不知道八表和释玺什么关系?他能收你当徒弟那都是看在我的份上。”

“……”

“娘。”

“干什么?”

“你跟师尊传音的时候叫我一声。”姜煜挠挠头道,“我想跟他道个歉。”

毕竟他出门的时候还在说安玉淙的信香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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