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宋正在院中看书。
他院中有一棵极高的杏树,此时虽是夏日,却仍旧开着泛粉的白色杏花。
密密的杏花微垂着,在檐下轻挑花枝,仿佛要勾进那翘起的檐中似的。
一片花瓣自树上悠悠飘落,掉在太宋额间。
自远处看,两个人确实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安玉淙敲了敲他的院门,唤道:“太宋。”
太宋猝然一惊,他偏头看过去,好像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安玉淙居然会来看他,他呆滞在原地,愣了半晌,难以置信地道:“神君?!”
“你那么吃惊做什么。”安玉淙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走进来,道:“在看什么?”
太宋道:“……从千大夫那里拿的医书。”
“哦。”
安玉淙在他旁边那个石凳上坐下,点头道:“你为什么想学医?”
太宋道:“……我想救人。”
“救谁?”安玉淙目光平淡地望着他,声音却很温柔。
太宋低头,手指摩挲着书页,半晌才道:“我的族人。”
“你的族人?”
太宋道:“神君有所不知,我是魔族人。”
“魔族?”安玉淙佯装不知,疑惑道:“那你又是为何去了鬼界?”
太宋道:“……家族式微罢了。”
他大概也是岁数小,没想到安玉淙从一个为什么学医的话题居然就能引到他的家世。
但他不敢在真正的神君面前撒谎。
安玉淙却柔声道:“那正好,我有一个乾泽故友,正是魔族人,不知你是否认识。”
太宋放松了些,他硬着头皮道:“……神君说来听听?”
“时煦臣。”安玉淙道,“我幼时认识他,只是后来我闭完关,他好像就去世了,你和他熟吗?”
太宋愕然道:“……时煦臣?时煦臣吗?”
“嗯。”安玉淙道,“你认识他?”
太宋犹豫片刻,道:“……时煦臣,是我舅舅。”
果然。
安玉淙讶然道:“他是你舅舅?”
“……对。”太宋紧张道,“神君是,怎么认识我舅舅的?”
他这个问题正中安玉淙下怀,他道:“你认识楚绥吗?我是先认识的楚绥,再认识的时煦臣。”
“楚绥……是我舅母。”太宋似乎放心了些,道:“她好像是天界人。”
“我原来和她关系不错。”安玉淙道,“他们是怎么去世的?”
“雷劫。”
太宋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安玉淙眼神一冷,他盯着太宋,道:“魔族人都知道他们是因雷劫死的吗?”
“不是他们,只有我舅舅。当年族里长辈去看尸体的时候,只有我舅舅的。至于死因……魔族也不是都知道。”太宋道,“可能也就我们几个亲戚知道一点。”
他坐近了些,低声恳求道:“神君,你知道当年为什么天界向他降下雷劫吗?”
安玉淙却道:“你们当年……没有发现你舅母的尸体吗?”
太宋道:“没有。……但是她肯定也是死了,因为我舅舅和她有一对相称的连心锁,都是滴血通灵了的,那对锁当时在我舅舅尸体旁边,两只全碎了。”
连心锁这件事安玉淙是知道的。
“……”安玉淙道,“我会去查一下的。”
太宋眼眶有些红。
“谢谢神君。”
他这个模样真的有点像时珣。
安玉淙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在此接着看书吧,我去调一下当年雷劫的记录。”
太宋点点头,眼睛猝然便打满了亮光。
安玉淙没有笑,他心情有些沉重。出了太宋的院子,他没走几步,便御剑飞起,遁入了白云蓝天之中。
湿润的冷气扑到他面颊上。
忽然,一朵小小的祥云扑进他怀里。安玉淙蹙着的眉头稍展,道:“瑞鹤?”
瑞鹤这几天大概一直在云里打滚,此时见他难得御剑升了空,便扑过来要和他一起玩。
安玉淙无奈道:“我现在要去一趟东海,没空陪你玩,等我回来。”
瑞鹤却不听话,反而爬上他的肩膀,赖着不走了。
“那你就和我一起去吧。”安玉淙道,“下了海你可别哭。”
瑞鹤吱呀呀地乱叫,云都气红了,它死死趴在安玉淙肩上,一幅你看不起谁呢我今天就赖这儿不走了的样子。安玉淙没法,只得道:“你趴好了,我会飞得很快。”
他在万里高空之上飞速疾驰,浩荡洁白的云海在他脚下流动着,他头顶是湛蓝如洗的天穹之顶。
狂风呼啸,裹挟着他瀑布般的长发和宽大的袖口在空中猎猎作响。他白皙又细瘦的手腕背在身后,在狂风乱卷的长袍衣玦中像唯一稳重的一块美玉。
他在云海之上不知飞行了多久,接着脚尖下移,剑身带着他冲着云海猛扎进去!
一片极空茫的雪白过后,触目所及的便是广袤无垠的海洋和天边浮沉的云雾。
安玉淙极速下落,衡荒剑身在接触海面的那一瞬间飞起回鞘,安玉淙脚尖点一点水面,那水霎时便遁开了,海水翻涌出一条通路,安玉淙负手飞下去,在那空空的水道中落了许久,瑞鹤都有些害怕,想飞到他脚下带他飞起来减缓下落的速度,但安玉淙面色极冷,一丝旁的神色也没有。
这样高速的、越来越快的下坠中,他居然蹙着眉头,面不改色地寻龙宫的位置,接着遁入水中,在龙宫大门的正前方落了地。
瑞鹤已经晕傻了,他从安玉淙肩头飘起来,晕晕乎乎地飞了一会儿,又“啪”地一声趴回了他肩上。
门口看守的鱼妖见是安玉淙,忙不迭恭敬地行了一礼,道:“神君。”
“带我进去。”安玉淙道,“我要见龙女。”
那鱼妖连通报也没通报,直接开了门,带他进去了。
安玉淙面色极其冷冽,黑色的眼珠刺过去仿佛就能杀人,那鱼妖被他这种杀气腾腾的模样惊得话都不敢多说,只估计着他大概是来找龙女要徒弟的,怎么样都不至于大开杀戒,穿过甬道后,才诺诺地给他开了正殿的门。
姜煜正在殿中央练剑,茶若坐在一边看着。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见他进来,姜煜陡然收了剑,惊喜道:“师尊!”
安玉淙微微颔首,也不笑,只道:“这次不是来找你的。……茶若姨,我有事要跟你说。”
安玉淙面色虽算不上肃然,但却是冷冰冰的,他瞳孔紧缩,好像盯上了什么必须杀之才能后快的猎物一般,望之便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姜煜有些毛骨悚然地后退几步,茶若却见怪不怪地站起身,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石门,茶若手一挥,两人陡然升至一层龙族特色的议事大殿。
两人进去坐定,安玉淙开门见山道:“我找到了时煦臣的外甥。”
茶若美目圆睁,强行镇定道:“……知道些什么吗?”
“时煦臣和楚长老死于雷劫。”安玉淙言简意赅地道,“……只能是释玺干的了。”
“释玺为什么要杀她啊?!”茶若愕然道,“楚绥和他原来不是……”
“他是疯子。”安玉淙道,“但即使这样,我从前也不相信释玺会因为单纯的嫉妒而杀了他们,如今……”
他摇摇头,又道:“不、不可能,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释玺这个人后边水深得很。”茶若道,“当年他五百多岁都没能从北昆手里夺过实权,忽然有一天北昆便死了,释玺名正言顺地继承山海四方……难不成这中间真的有什么不对?北昆的死和他有关?”
“弑神是重罪。”安玉淙道,“他不可能是杀了北昆,不然他也活不到现在。”
茶若沉思片刻,道:“北昆死后不久,神使也殁了,……我当年一直觉得,这些事情同时发生,太过于巧合了,会不会和这些事情有关?”
“不知道。”安玉淙并不关心这些事情,他皱眉道,“但是,他当年只降下雷劫杀了楚长老和时煦臣,却没有动时珣……他大概是不知道还有时珣的存在的。”
“楚绥和时煦臣当年藏得很好。”茶若道,“没发现也正常。”
“时珣会不会记得什么?”安玉淙道,“他八岁之前的记忆莫名其妙地都没有了,我都查不到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楚绥故意封印掉了什么?”
“他没有八岁之前的记忆?”茶若吃惊道,“他不记得你?!”
“一开始不记得。”安玉淙道,“后来才又熟悉的。”
“那大概就是楚绥有意为之了。”
安玉淙道:“她大概除了自身继承的神力,还混合了一些魔族的术法在里面……所以才那么难破解。”
“你不是找到了时煦臣的外甥?”茶若道,“让他看看有没有办法。”
“时煦臣的外甥只有十九岁。”安玉淙道,“他还从小流落鬼界,……估计也是够呛,他现在基本都看不出来是个魔族。不过我纳的面首里有一个人是魔族少子,可以用他试试。”
茶若面色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安玉淙道:“只不过,他这个人可不可信还有待商榷,我让他看之后,还得把他控制起来才行。”
“如果有办法的话。”茶若道,“你会让时珣恢复记忆吗?”
“……”
安玉淙道:“暂时不会。”
“暂时?”茶若挑眉道,“到什么时候?”
安玉淙看着她,瞳孔冷漠又残忍:
“没有东廷的时候。”
“喂,我不在的时候采芑殿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姜煜对着传音符后边的时珣震惊道,“师尊、师尊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担心他血洗龙宫水殿!”
“他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时珣惊讶道,“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啊,今天师尊来找我娘,脸上表情特别吓人,那一瞬间我都以为师尊要取我狗头。”姜煜道,“结果他根本没理我。”
“师尊最近心情是不太好,但是也不至于那个样子啊?”时珣道,“他今天好像是去见了什么人,是不是这个的原因?”
安玉淙起床之后确实去了别的地方,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时珣,时珣也没有问他是去了哪。
忽然,姜煜偏头看见安玉淙和她母亲出了石门,便压低了声音,道:“我先走了!师尊出来了!”
说着他就挂掉了和时珣的传音,孰料他一回头,却见安玉淙此时正沉着张脸负手站在他身后,道:“你在和谁传音?”
姜煜吓得差点没御剑飞起来,他站在原地愣了好长时间,才结巴道:“时……时时时珣。”
“你和他说什么了?”
“我、我说师尊你来了东海???”姜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心虚道:“这不能说吗?”
“这倒没有。”安玉淙道,“我就是和你娘说些事情。”
姜煜内心道我看师尊你更像是来杀人的,但安玉淙此时的神情却正常了不少,看起来居然有了些平日的恬淡模样。
瑞鹤趴在他肩膀上,那股晕劲儿现在都没过去,跟朵死云似的。
姜煜道:“瑞鹤居然也在?我刚刚都没看见。”
“刚好遇见了,它非要来,就带它来了。”安玉淙道,“我该回去了,你在东海这段时间好好练功。”
“那肯定的。”姜煜道,“师尊你不多坐坐?”
“不了。”安玉淙道,“我还有点事。”
茶若道:“我送送你吧。”
姜煜面色空白地“啊?”了一声,就见茶若和安玉淙出了水殿大门,进了那条甬道。
水殿门一合上,茶若便道:“我还以为你的性子这些年变了许多,现在看,底子里还是没变。”
安玉淙道:“怎么,不好?”
“没什么。”茶若道,“你这样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只能祝你那倒霉乾元平安了。”
安玉淙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是和时珣结的契。”
“什么?!”
安玉淙回眸看她一眼,道:“只是告知一声,觉得你大概……也有义务知道罢了。”
茶若却忽地上前几步揪住了他的衣领子把他按在了墙上。安玉淙比她高了一头多,却一声不吭地没有反抗。
他后脑狠狠地砸在水殿甬道厚重的石墙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瑞鹤一惊,他从安玉淙肩上飞起来想推开茶若,但自然是徒劳。
“你和时珣结契?!”茶若怒道,“楚绥就剩下这一个儿子了,你真想拉他下水?亏我还以为你是真疼你这个徒弟!”
“我还没有。”安玉淙平淡地看着她,道:“我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你不告诉他他就没事了?”茶若道,“你动了真心要灭东廷,你就一定没事?!你要是死了,时珣也得死!”
“我知道。”安玉淙道,“……我会想办法的。”
“你最好有办法。”茶若那双莹蓝瞳孔中锐利的一点金黄将他钉在墙上,“你死不死,我不在乎,时珣不能死。”
“……自然。”
茶若将他一把甩开,安玉淙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还道:“……抱歉。”
瑞鹤唯恐他摔了,在他背后飘飘忽忽地飞着,想接住他,但安玉淙只是把它拉过来,揉了揉它的头,道:“我没事。”
茶若已经顺着甬道回去了。
安玉淙看了一眼漆黑尽头的水殿大门,对瑞鹤道:“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