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珣正翻完了那厚厚备注的最后一页,抬头却见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他点了灯,心中紧张又期待。
这是安玉淙第一次将手头的事情交给他做,他一定不能搞砸。
说实话,单是看那厚厚一本备注,便知道那魔兽斩杀起来,并不算简单。
那恶兽白毛红目,身长二十多丈,高十几丈,一口可吞掉一座房子。它有八只爪子,爪上指甲锋利如刀,划到便是尸身分离。
它身上压着百十来道封印,每次灵力攻击都会导致魔兽身上封印解除。也就是说,战斗时间拖得越长,它就会越难打。
时珣心里其实是没底的。但是他一想到这是安玉淙交给他的事情,便觉得高兴。
他师尊既然交给他,那自然就是觉得他能打的过。
时珣拿了剑,想趁着天没有黑透去校场最后再练一会儿功,为明天的任务热个身,他推门出去,还未走几步,便撞上了安玉淙。
安玉淙眸色淡然,看见他也不笑,只是道:“你去哪?”
“校场。”时珣道,“明日我要帮师尊斩除妖兽,今日自然得勤快些。”
“……你先跟我来一下。”安玉淙负着手往时珣卧房中就走,时珣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他进去了。
进了屋,安玉淙抬头看着他,道:“把手伸出来。”
时珣乖乖地在他面前摊开了手。
安玉淙在他虎口处一按,时珣知道他是在探自己的修为,便小心道:“……师尊,怎么样?”
“很扎实。”安玉淙轻声道,“这些年基础打得很好,以后精于修炼,会大有作为的。”
安玉淙却叹了口气。
他道:“今天晚上我睡在你这里,……被子够么?”
时珣跟舌头打了结似的,他道:“……睡在、睡在我这?”
安玉淙看着他,道:“不行吗?”
时珣将安玉淙搂进怀里,吻他的耳垂和侧脸,道:“当然行。”
安玉淙揽住他,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两人紧紧相贴,时珣只听见自己心脏小鹿乱撞般地跳动。他拥着安玉淙,一时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忽然,安玉淙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他身上有些凉,吻也是冰的,可那湿润的亲吻仍旧晃了时珣的心神。他永远都招架不住安玉淙突如其来的主动,便顺着他俯下身,吻上了他的嘴唇。
安玉淙在亲近他。
时珣想。
这时候安玉淙的一小股灵力钻入时珣脑中,探查了一圈。
没有封印术。
安玉淙有些惊愕,但这时候时珣却道:
“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安玉淙脸红了,他偏过头,却撞上时珣一双戏谑的眼睛。
见安玉淙面颊通红,时珣又道:“玉淙哥哥?”
安玉淙愕然道:“别乱叫!”
“噢。”时珣又道,“师尊哥哥?”
安玉淙踹了他一脚,时珣假装吃痛地叫了一声,安玉淙转身欲走,时珣拉住他,道:“……别走,别走师尊,我错了。”
他将安玉淙又拉回怀里,搂着他道:“喜欢就说啊,师尊,为什么不说呢?”
安玉淙恼道:“谁喜欢你了?自作多情。”
“好吧,我自作多情。”时珣道,“你这样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
“你刚刚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吧。”时珣叹道,“师尊,你是不是对我的修为还是不满意?”
安玉淙不言。
“师尊你又不说话了。”时珣道,“不满意就不满意,不喜欢就不喜欢,你说出来我又不会怎么样。”
“……”
安玉淙道:“如果你只是我徒弟的话,就好了。”
“……师尊,你真的不喜欢我啊。”时珣道,“和我在一起,真的很难受吗?”
安玉淙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摸着时珣的脸颊,叹道:“早些睡吧,明日你还要去斩除魔兽。”
时珣其实并不困,但奇怪的是,安玉淙的手一抚过来,一股滚滚的睡意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几乎是瞬间坠入梦乡。
时珣平缓的呼吸声传来,安玉淙确认他睡熟了,便坐起身来,他伸出手,摸着时珣的额头,又放出一股探查的灵力。
确实没有。
时珣记忆里没有半分魔族封印术的存在。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安玉淙的预料,因为他早在十年前便查过,时珣记忆中绝对是没有任何他熟悉的天界封印术存在的。
那他莫名其妙地丢掉了八岁之前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安玉淙蹙着眉头,他的灵力又随着时珣的头部流了一圈,却仍旧是一无所获。
时珣的记忆是从八岁父母双亡后开的头,往前种种,就像出生之前一样,一片空白。
安玉淙脸色很难看。
他穿上衣裳,一声不吭,推了时珣的卧房门离开了。
“安玉淙这些年,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释玺金殿里,肃然冷淡的檀香和过分甜腻的蜂蜜味中,混杂着浅淡的石楠花味。
天色昏暗,两人身上都是一层淋漓的大汗。
释玺躺在八表怀里,蹙眉道:“该找个机会杀了他了。”
殿中织金的月光纱帐漂浮着,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花鸟宫灯,昏黄浅金的波浪滚动着,潮起潮落,漂亮极了。
八表道:“……怎么杀?”
“能怎么杀。”释玺道,“上次他怎么要杀我的,这次就怎么杀他。”
“子宋。”八表道,“这些年在南廷,润荒很得人心,……现在不比当年,他不是单枪匹马。若是我们也像他当年那样做,只怕东廷南廷会有一场大战。”
“大战就大战。”释玺道,“他们打仗碍我什么事。”
“苍龙已经不能信任,玄武早就陨落,若是打仗,我们局势才算不利。”
释玺瞥他一眼,道:“等闲仙君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想贬就贬想杀就杀的垃圾,我若是与安玉淙开战,真正打架的,也就只有我和安玉淙。”
他接着道:“待我杀了安玉淙,我便推翻神碑让世道重新来过。花芥又算个什么东西,就因为她是第一个神,就自封创世神给后世所有神立规矩?真不要脸。”
八表沉吟片刻,道:“其实可以换一种思路。若是你想推翻神碑,润荒和你起了冲突,那正是个引战的好方法。那样的话,就只是你们政见不合而已。毕竟推翻神碑之后,这世界由谁重造,可是个大问题。”
“……”
释玺道:“听起来不错。”他偏头看着八表,眸色深邃,道:“真可惜,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不然我肯定爱惨你了。”
八表神色僵硬,他半天才愣道:“……谁?”
“你管是谁。”释玺道,“反正死了。”
他伸了个懒腰,道:“你走吧,我叫点有意思的人来玩。”
释玺从八表怀中出来,指尖在空中一划,他寝殿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几个穿着各异的美人簇拥着走进来,有的一身胭脂红五官深邃,有的轻点唇霜娇俏可人,有的不施粉黛巧笑倩兮。
那都是女乾元。
八表早就不会因为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释玺赶出去而感到羞耻了。
但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没有了那种头脑发懵反省自身的负面情绪,才得以发现。
释玺更偏爱女乾元。
他殿中那些得宠的,不得宠的,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八成都是女乾元。
“你愣着干什么。”释玺道,“你不是最讨厌和别人一起做?倒是滚啊。”
八表道:“……你喜欢女人,是吗?”
那个穿胭脂红长裙的女乾元环住了释玺的腰,道:“神君当然喜欢女人,谁能有我们女人懂他心啊~?对吧神君?”
释玺冷笑道:“爱走不走。”
屋中传来嗤嗤的调笑声,好像灯光也随那声音开始晃荡。八表实在看不下去,还是拾了衣裳出去了。
八表甫一踏出殿门,那门便“砰”地一声自己关上了。他回头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大殿,剧烈喘息着,眼睛瞪得极大。
释玺心里居然有人。
或者说,居然有过人。
八表作为他结契的乾元,他本来以为,他在释玺心中,多少是有点不一样的。
谁能想到释玺居然真的是随便找了个人结契。
只要信香契合度高,和释玺结契的,其实可以是任何人。
他八表,其实什么也不是。
他和释玺那么多年,快要一百年的交往,他抛妻弃子,一意孤行,可他居然什么也不是。
释玺心里根本没有他。
他出了门,浑身的汗受了晚风,惊得他一个趔趄,居然没站稳,直接从那高殿台阶上滚了下去。
冰凉的方形石砖在滚落中一次次砸在他脊骨和肘臂上,传来一声声沉重的闷响。
他八表,堂堂长老阁大长老,居然就这样,衣衫不整地从释玺寝殿台阶上滚了下去。
他陡然想起几十年快一百年前,他和释玺第一次上床。
那个时候他刚刚飞升,对这个漂亮妩媚的神君上司几乎是一见钟情。
可他有妻子,他妻子虽然是个平庸,但是她很爱他,他能够飞升,半数也仰赖她妻子龙女的身份。
可当释玺勾着他的腰带笑眯眯地将他拉进寝殿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了。
一切迷醉过后,释玺居然也累了,他只骂了一句“没见过你这么凶的人”,就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了。
他那个时候唤:“子宋。”
没有人应。
可是他心里烧起的燎原情火,已经再也浇不灭了。
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八表攥着他那件大红色的圆领袍,望着空寂的夜晚,茫然地发了半晌的呆。
他面前是夜晚草木万籁俱寂,背后是灯火通明男女调笑。
他为什么还是那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