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淙在丹穴闭关打坐了整两天。
他拿自己几乎所有灵力献祭了噬神阵,现在已经是浑身上下冷汗直流。
等到噬神阵初步结成,安玉淙已经是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支着身子,哑声唤道:“南穀。”
此时他和南穀两人正在丹穴神庙后边丛林里的一处山洞中。南穀闻言进来,道:“你阵结好了?”
“还没。”安玉淙嘴唇灰白,“不过差不多了。”
他低头缓了一会儿,道:“拉我一把去峚山吧,我今天在你那边歇一晚上,明天去神殿。”
南穀道:“行。”
他背起安玉淙,闭眼捻了个诀,瞬移回了峚山。
他那小木屋里亮着一盏长明灯,屋中昏黄半暗的,轻纱般柔软。
南穀将他放到木床上,把了把他的脉,担忧道:“你睡一觉明天能缓过来吗?”
安玉淙钻进被子里,疲惫道:“回来个三四成吧。”
“……三四成也行了,能撑场子就行。”南穀道,“你早点睡吧,我给你把灯吹了。”
安玉淙已经半死在被褥里了。
南穀也不打搅他,吹了灯自己蹑手蹑脚地推门去另一个屋了。
峚山天色昏暗,大地阴沉。黄土飞沙吹动着簌簌草木,刮过天穹旷野。
昨天南山西山境内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风翻浪涌,雷奔云谲,隐隐青山,迢迢原野,水声混着泥土味铺天盖地灌满所有感官。
今日大雨方歇,空气中仍旧潮湿冰凉。夏夜里一阵热风都吹不起来,遇到大雨就自己销了个干干净净。
安玉淙累极了,他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浑身都痛,整个人都像是从海面坠落,空空地不知道会堕到多深多漆黑的地方去。那种失重的感觉交织着慌张,挤压得他开始窒息。
周遭一片漆黑,只有湿润的空气像海,温顺地环绕住他,抚摸着他,让他在梦中的那片海底坠得更深。
那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孤寂淹没了他。
可他没有挣扎。
他想念阳光,想念青草,想念初晨的露珠,想念阳光下染了金色的桃花。
桃花。
缱倦多情,绚丽烂漫的桃花。
春天它们总是漫山遍野地开,粉雾烂漫,游人闯进去就坠入它们欢快的陷阱,整个春天都出不来了。
可是春天总有结束的一天。
……
安玉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巳时。
他头痛得要命,可浑身灵力却已经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大半。他手腕手掌都使不出力气,掀开被子的时候手指都是颤抖的 。
他推开房门,透亮的阳光照过来,安玉淙眯着眼睛伸手挡了挡阳光。
南穀见他出来,道:“你居然这个点儿才醒?难得。”
“反正释玺没定时间。”安玉淙道,“我默认他一天都在神殿呆着等我。”
“他让你爱来不来,可不得好好恶心他一把。”南穀道,“你还换一身衣服吗?”
“不换。”安玉淙道,“见傻逼换什么衣服。”
“也是。”南穀道,“行,那你去吧,我再去一次丹穴。”
安玉淙道:“行。”
他直接瞬移去了神殿大门。
殿门肃然敞开,两边站了一群大小仙君,中间高台正坐着长老阁六位长老。
而上边,东方图腾纱帐之后,坐着的自然是释玺。
他懒洋洋地倚在座位上,见安玉淙进了神殿,才道:“噢?居然来了。”
安玉淙没理他。
他负手跃上高台,撩开绣有南方图腾的纱帐,坐进去了。
他刚刚坐定,释玺便开口道:“八表。”
八表自长老阁席位中站起身,道:“今日这场大会,是因释玺神君有推翻神碑之心,特邀润荒神君一叙。关于神碑……”
“我不听废话。”安玉淙不耐烦道,“推翻神碑?释玺,推翻神碑后纲常世道谁来造?”
释玺道:“难道是你?你配么?”
神殿上下一片死寂。
安玉淙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八表道:“润荒神君,这件事……”
“我跟你说话了吗?”安玉淙道,“你算什么东西?”
释玺眯着眼,警告道:“安玉淙。”
安玉淙道:“安子宋,你当我傻么?想打就打,还邀我来神殿?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玩文局了?”
“这倒是。”释玺道,“对你确实也是没必要。”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反正这神碑我是推定了,……你不是也不喜欢这东西?”
“我不喜欢归我不喜欢。”安玉淙道,“不过比起你,那东西可是可爱多了。”
“哦?”释玺道,“你不会还记得当年那桩事吧?”
安玉淙道:“闭嘴。”
“你这人从头到脚都没什么可爱的地方。”释玺道,“唯独那张脸很惹人喜欢,长你身上,可惜了。”
安玉淙忽然暴起,掀了帘子几乎是瞬间挪到了释玺面前。他扼着释玺的脖子,目光冷冽又残忍。
“你活够了,是吗?”
他手中凝着的灵力片片锋利如刀,释玺的脖颈开始汹涌着流血。安玉淙强大的威压慑得整个神殿中大小仙君全都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可释玺却瞪大了眼睛兴奋道:“你这张脸,真是越长越不错。”
可他却忽然反手拉过安玉淙的手,将他狠狠摔在宝座上,安玉淙身段极软,后脚飞起勾住释玺的头,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
释玺砸在一根金柱上,眼神却越来越兴奋。
他道:“你要打架?出去打啊?神殿施展不开,走啊?!”
神殿会抑制所有人的灵力,包括神君。
八表飞身跃至释玺身后,似乎是想要帮他,朱雀见状,也飞至安玉淙身后,沉声道:“八表,长老阁可是中立。”
纹缬在殿下犹豫片刻,她飞至对峙的两神中央,僵持片刻,站到了安玉淙一边。
她看着释玺,道:“神君,抱歉。”
“你倒好意思跟我抱歉。”释玺冷笑道,“滚。”
他只一挥袖,放出狂暴般的杀戮灵力。那灵力滚滚而来,铺天盖地地要席卷了纹缬堕入炼狱。
安玉淙灵力霎时裹住纹缬,将她魂魄抽离,黑色的贬黜扼杀之法与金赤色的飞升涅槃之法相撞,涅槃之法金光流转,将释玺的神力吸收殆尽。
纹缬清明一暗一明,最后金光重铸,额间青绿色的苍龙星纹识彻底消弭。
朱雀一把拉过纹缬,在她恍惚的那一瞬将她带到自己身后。
释玺盯着安玉淙,不耐烦道:“当真讨厌。”
他抽出宝剑,几步便冲上前!安玉淙偏身躲过,拎着他的衣领出了神殿,释玺挥剑裹着凶悍灵力要刺向安玉淙胸口,安玉淙却在他挥剑那一刻将他丢了下去。
两人站在神殿正对的汉白玉砖石空地上,一群仙君忙不迭从殿中跑了出来,好多人都道:“神君!神君!此事尚可商议,不要动怒!”
可是究竟叫的哪个神君,谁也分不清了。
安玉淙抽出衡荒,睥睨着对面的释玺,道:“你要现在打么,嗯?”
“怎么不能现在打?”释玺道,“等你养肥了膘来杀我?”
他提剑冲上前,一招来势汹汹的砍杀灵力震慑四方,逼得安玉淙后退几步,堪堪用剑挡下。
这可不妙。
安玉淙现下身上灵力撑死了也就只有六成,更何况他身上的噬神阵还没有真正结成,若是这时候与释玺打起来,那是万万不可能有任何胜算的。
他后脚颠地在空中一个后翻跃起,借着下坠的速度衡荒直砍释玺面门,强烈的杀意力透剑背,释玺后弓身躲过,安玉淙此时正落了地,他人连着剑猛地转过,灵力汹涌澎湃地自四面八方喷射而来,宛如数百万只锋利的箭簇,咬着毒蛇般的钩子直冲释玺而去!
释玺挥手立结阵法,那百万箭簇只如冰雹猛烈撞击在了那水绿色的结界上,化为碎末消烬了。
他正欲大笑安玉淙黄口小儿不知好歹,身后却忽然刺过一柄裹着赤红色灵力的长剑。
可是他却完全没有感觉到那剑瞠目的杀伐之意。
那柄长剑霎时击破了释玺的结界,安玉淙凝的灵力箭簇趁虚而入,直直刺入释玺后背胸膛。
而那柄宝剑,也直直插入了释玺后背。
释玺瞪大了眼睛,他几千年都没有那么难以置信地看过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了。
破过他胸膛的那柄宝剑,红色的灵力骤然熄灭。
他愕然道:“溪禅?”
身后奔来的是时珣。
他管都没管释玺,直接跑到安玉淙身前,着急道:“师尊?!你没事吧?”
随他过去的还有姜煜。
释玺居然愣在那里,他看到时珣的侧脸,看到安玉淙沉沉地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忽然便笑道:“这就是你那小徒弟?”
安玉淙先偏头对时珣道:“我没事。”接着便将他和姜煜都拉到自己身后,挑眉看着释玺,道:“你倒是不忘旧情。”
他挥手收了溪禅,溪禅脱离释玺胸膛,带出喷涌的淋漓鲜血,回到安玉淙手中。
安玉淙将剑丟还给时珣,面色却比之前更冷,也更加阴沉。
释玺猛地冲向前,安玉淙扼着他的脖子,五指紧按,灵力锋利无比,比先一次还要可怕,威胁之意更重。
“你这小徒弟倒是不错。”释玺紧紧盯着时珣,道:“把他给我,两边和平。”
安玉淙道:“滚。”
他一脚踹开释玺,释玺却瞪大了眼睛疯狂笑着,灵力自四面八方肆虐而来,丝绸一般卷着要带走时珣,衡荒手起刀落一下斩断,可那灵力却源源不断地生长着,带着释玺淋漓的神血,肆虐成参天大树,粗壮的树枝张牙舞爪着,章鱼一样,骇人又恶心。
安玉淙冷漠地看着他,道:“是你杀的她,你还想干什么?”
“我杀她是因为她不听话!”释玺吼道,“她怎么能抛下我去找别人?!”
释玺的脸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变得极为苍白,可他仍旧怒吼着:“把他给我!把他给我!……”
姜煜莫名其妙道:“你有什么毛病啊?!”
安玉淙的结界挡住了释玺所有歇斯底里的攻击。
不过谢天谢地,时珣方才用溪禅的那一剑刺得很漂亮,释玺的灵力已经开始衰弱,几乎掉到跟安玉淙现在差不多的境地,因此安玉淙现在倒是可以抵御大半。
八表这时候冲上来抱住他,道:“你醒醒!!!别恋战了!!!”
释玺的血更加疯狂地流,他嘶吼的声音弱下去,尾音嘶哑又崩溃。
八表居然瞬移将他带走了。
空堂一片寂静。
安玉淙瞥了一眼时珣和姜煜,冷声道:“我让你们来了吗?”
“师尊!”姜煜道,“我们是你的徒弟,怎么能躲在采芑殿???”
“你也看到了。”安玉淙道,“八表是死死站在释玺那边的,你跟他打?”
姜煜面色白了三分,时珣却又道:“师尊,释玺他是什么意思?”
安玉淙脸色很不好看。
他道:“他疯了。”
安玉淙收了剑,缓步走回神殿。
里面大大小小的仙君都站在那里。
安玉淙道:“南廷的,都跟我回去。”
半数仙君乌泱泱地跟到了安玉淙身后,孰料安玉淙没走几步,虎至却跟了过来。
他洗了澡,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安玉淙一时居然还没认出来。
虎至真诚道:“神君,你看我能进南廷吗?”
安玉淙瞥了他一眼:“你是谁?”
虎至僵在原地。
此时长老阁慢了几步的剩下的五位长老都过来了。
虎至哀嚎道:“神君你怎么能不记得我???我八百年没洗澡了就为了神君你洗了一回,你居然不认识我???”
“哦,认识了。”安玉淙道,“想来南廷,自己来书房报到。”
宋羟道:“润荒神君,我想问,您是反对推翻神碑吗?”
安玉淙淡声道:“我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如果释玺推翻了神碑再造纲常,我就反对。”
宋羟道:“那我也愿意加入南廷。”
神殿中立即爆发了疯狂的争吵。
“长老阁不都是中立?怎么虎至和宋羟长老都要进南廷???”
“八表长老没说他是东廷人,可是他心在哪,还看不出来吗?”
“我觉得神碑在很好,可如果推翻了神碑是什么样子???”
“苍龙将军都投了南廷了啊?”
“苍龙将军和朱雀将军都投了南廷,那纹羽和白落长老肯定也是南廷的了。”
“若是真打起来,润荒神君能打过释玺神君吗?他们可是差了三千多年的修为啊?”
“这这这……这怎么办?”
殿中乱极了。安玉淙冷声道:“你们来不来,跟我们打不打关系不大,要是真的打起来,跟你们屁事都不沾。”
他挥袖御剑走了。
时珣一个人跟上去,他着急道:“师尊,我绝对不会去东廷的,释玺怎么样都不会把我带走的,你放心!!!”
安玉淙却吼道:“我让你来了吗?!”
他眼角发红,声音歇斯底里的。时珣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你是不想让我见释玺,对吗?”
“对!”安玉淙崩溃道,“你来干什么啊?!你自己在采芑殿好好待着能死吗???”
“可是我今天刺了他一剑……”
“你以为自己真的了不起了是吗?能重伤释玺你了不起是吗???那是因为你用的剑是溪禅!!!”
时珣头脑发懵地道:“溪禅……?溪禅从前是谁的剑?”
安玉淙却一言不发地瞬移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