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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神何得坐神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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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安玉淙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瞪得极大,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血液和空气在体内的流动让他惨白的面色稍缓。

他的大脑很空,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下了床。

可他多年久卧的病体根本没办法支撑忽如其来的站立和走动,他猛地一下栽到了地上。

剧烈的钝痛炸开来。

安玉淙身上松垮的中衣因为系带的松脱而散开,他这时陡然看见了自己胸膛处慢慢地浮现出一个陌生诡异的印记。

它的颜色由浅及深,最后固定在一个纯黑泛绿的颜色。

安玉淙愣了半晌。

外边的南穀听见声音,忙不迭地开门奔进来。

待他见到在地上支着身子拼命要站起来的安玉淙,惊愕道:“你醒了?!”

安玉淙不言。

南穀过去把他扶起来,安玉淙面前发黑,他缓了半晌,南穀却接着道:“你先回床上躺着,我去叫砚香给你把饭送过来,还有时珣!时珣和姜煜知道你醒了肯定特别开心!”

安玉淙瞳孔一缩,他这时候才开了口,声音沙哑地道:“……别让他们进来。”

南穀愕然道:“什么?”

安玉淙崩溃道:“你别让他们过来!”

他猛地挣开南穀,道:“我要走,我不想留在这了。”

南穀道:“你走???你去哪???释玺被关起来了安玉淙,整个天界都是你的了,你要去哪???”

“哪都行!!!除了这里!!!”安玉淙捂着耳朵尖叫道,“不要让我再呆在这里了!!!”

南穀对他这样忽如其来的疯狂和歇斯底里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安玉淙胸前那轮诡异的黑色图腾。

南穀瞠目结舌地道:“……这是,这是什么?”

安玉淙猝然拿过衣服穿上,一言不发地瞬移离开了这里。

南穀踉跄几步,撞倒了安玉淙床前摆着博山炉的红木茶几上,连人带香炉一起栽到了地上。

这时候寝殿外边有人敲门。

是时珣。

他道:“师叔?你在里面吗?我是时珣。”

南穀爬似的站起来奔过去,道:“你这几天别来了!”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整个人颓丧不已地又跌落在了地上。

时珣道:“为什么?!我师尊又出事了???师叔!师叔!”

南穀吼道:“他没事!你这几天别来就对了!”

门外安静了半晌,最后时珣道:“……好,我知道了。”

然后南穀就听见了他慢慢远去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起了一口气。

他心已经凉透了。

安玉淙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反正只要不在采芑殿就好。

他狼狈地奔了一路,跌跌撞撞的,一路上什么云海山川,鸟鸣凤舞通通没看见。就好像他眼前的事物全都被数层云翳遮盖住了,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一直在跳,看见身边缤纷错杂地闪过无数东西。

等到他最后缓过神,他已经到了一个小村落里。

彼时已是黄昏,耕地中间那条窄窄的土路上,不少农民光着上身,只戴着遮阳的斗笠,提着锄头或牵着黄牛,慢慢地往村子里面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都拉作长长的一道,在涂满的灿烂橙黄的世界里晃荡着,赶着飞虫的牛尾巴和人一起晃荡着,牛铃清脆悦耳。

安玉淙呆在那田间一隅,望着那些影子出神。

这时候一个身形健壮的年轻人走过来,他正用脖子上的手巾擦着汗,陡然在路边见到安玉淙这般穿着不俗长相惊为天人的青年,愕然道:“您是哪的公子,怎么到我们这来了?”

安玉淙缓慢地转过头,道:“什么?”

那青年道:“这村子里从来没见过你这般穿着的人,我们都是穿粗布衣裳,你这衣裳一看就是好料子。……你是不是迷路了?这么瘦,不会是饿得好几天没吃饭了吧?”

安玉淙道:“是好几天没吃饭了。”

那青年道:“那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来我家吃吧,看你饿得都快撑不下去了。”

安玉淙木然道:“多谢。”

那青年笑嘻嘻地道:“我们这都没见过你这种稀罕人呢,我请你吃饭,你给我讲讲外边的日子就行——我现在都没出过这个山头呢。”

安玉淙道:“好。”

他那颗混乱的心好像真的就莫名其妙地落下来了。

青年带他回了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青年家的院子里冒出袅袅的炊烟。

青年推开那间土房院子的破栅栏,招呼道:“娘!我回来啦!你多做一碗饭!带来个客人!”

一个很尖的女声从房里传出来,道:“谁来啦?”

“路上遇见的,快饿死啦!”

这时候,一个系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沾了水的手在围裙上不停擦着,见到安玉淙,惊骇道:“……这、这就是你说的快饿死的人?!”

安玉淙拱手行礼道:“夫人。”

“你从哪捡了个公子哥儿回来?”那女人道,“小公子,离家出走了?”

安玉淙道:“算是。”

女人叹道:“真弄不明白你们这些有钱人。”

她说着就走回了屋,道:“柱子,你给人家搬个干净点的凳子啊!”

“这还用你说!”青年早就搬了个干净凳子过来给安玉淙,道:“小公子,坐吧坐吧。”

安玉淙摇头道:“不用。”

“哎,不用那么客气。”青年道,“我那是怕你这饿得弱不禁风的模样,今天饿死在我这。”

“不至于。”安玉淙最后还是坐下了,他道,“你们家只有你们吗?”

“我爹早死啦。”青年道,“这些年都是我和我娘一块过活。”

青年又道:“你呢?你怎么回事?跟家里吵架跑出来啦?”

“嗯。”

“啊?那你是哪的人啊?”

“……丹穴。”

“哦,那你也没跑多远。”青年又道,“那你们家,天天吃饭是不是都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啊?”

安玉淙道:“不是。”

“那有肉吧?”

安玉淙道:“有。”

“顿顿有肉吗?”

安玉淙道:“……算是。”

“那真好啊。”青年艳羡道,“我们家一年才能吃一回肉呢。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肉,就是祭祀山神的时候那一盘子一盘子的羊肉牛肉猪肉。”

安玉淙道:“祭祀山神?”

“不是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亏你还是丹穴的,你不会从小到大都没祭祀过山神吧?”

“……没有。”

“啊???你们大户人家连山神也不祭的吗?!”

“……不知道。”

“噢,不会是你家不让你去祭祀吧?”

安玉淙叹道:“只是没去过而已。”

“什么只是没去过而已啊。”那青年振振有词地道,“我看你跟你家吵架,八成就是因为没祭过山神,让润荒神君他老人家生气了!听我的,你去神庙拜拜,你和你家里肯定就不吵架了!”

安玉淙道:“哪有这么神。”

“怎么,你不信?”青年愕然道,“我第一次见有不信润荒神君的,你、你不会老家是东边的吧?”

安玉淙被青年这一连串的话震得头痛,他道:“……不是,我从小身体不好,……父母他们不会带我去祭祀。”

青年笑道:“哦!我就说!”

这时候,那个妇人在屋里招呼道:“进来吃饭啦!”

青年道:“进屋吧进屋吧!我娘做饭可好吃了!”

安玉淙默默地跟他进去了。

小屋虽然整洁,但仍旧难掩破败。妇人明显有些局促,道:“小公子别介意啊,我们就是普通农户……”

安玉淙道:“没事,谢谢。”

他和那青年一起坐下,妇人端来三碗糙米饭和一碟小炒菜,青年这时候有些紧张地道:“啊,你是不是吃不惯这些……?”

安玉淙摇摇头,道:“没有。”

他端起碗来,拿筷子吃了一口米饭,笑道:“很好吃。”

看他神色里完全没有什么勉强之色,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青年笑道:“欸,你叫什么?多大了?”

安玉淙道:“安钰,……二十多岁了。”

他取了他名字中间那个字的同音,随便造了个新名字。

“喔,你居然已经二十多岁了?”青年哑然道,“居然比我大那么多……我以为你比我小呢。”

妇人道:“安公子成亲了没?”

安玉淙僵了片刻,缓慢摇头。

“二十多岁都没成亲吗?”妇人惊愕道,“我以为大户人家都……”

“没有的事。”

安玉淙素来习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但他这回确实饿得有够狠,居然难得吃得很快。

他那碗刚空掉,妇人便道:“……安公子还想吃吗?锅里还有。”

安玉淙道:“不必了,我饱了。”

他现下吃了那么一大碗糙米饭,已经有些撑了。

“我以为你会嫌弃我家饭的。”青年不好意思地道,“毕竟我家没什么山珍海味……”

安玉淙道:“山珍海味?……你很想吃么?”

青年挠头道:“嗐,我哪吃得起,也就想想。”

妇人道:“你从小到大就惦记吃,一天到晚吃吃吃,没完了你。”

安玉淙恬然笑道:“会吃上的。”

他站起身,拱手道:“多谢招待,叨扰两位了。”

青年道:“啊?你去哪?”

他追出门去,安玉淙却已经消失了。

青年愣道:“……他去哪了???”

妇人手中的筷子猝然落地,她大惊失色道:“神仙,那是神仙啊!”

安钰,安钰,安玉淙啊!

安玉淙吃饱了饭,仍旧是不想回去,他只觉得走了这一阵浑身疲惫不堪。

安玉淙去了丹穴山,却又怕自己的容貌会被神庙中的信徒看出来,便在眼上缚了一条白帛,将眼睛遮住。

他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信徒一样,从山脚拾阶而上,沿着山梯,一层层地走上去。

初春的日子里,山梯周遭的翠叶在风中飘摇,天色湛蓝,浮云悠悠,苍穹旷远。

有的人和家人一同前来,一路有说有笑,宛如踏青春游。有的人指使仆人抬了无数贡品,一路口中默祷着上山。有的人自第一阶台阶,虔诚跪拜到最后一阶。

安玉淙漠然地走在他们中间。

他听到祈祷和愿望,听见贪婪和诅咒,听见虔诚与皈依。越走近神庙,那些声音就越吵,安玉淙被那些细小又嘈杂的声音扰得头痛欲裂,索性径直封了自己与神庙的通灵,他脑海中这才干干净净地沉淀下来。

行至半路,山路两旁的石壁上刻满了他的壁画,那线条粗细有致,人物栩栩如生,衣带生风。那是他十五岁历雷劫而成神、十七岁分化闭关、二十岁及冠下凡、二十八岁花神献瑞、二十九岁击败释玺统一天界。

那些巨大的壁画足有百丈高,安玉淙不知道那些凡人工匠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画完——毕竟他的命格中只会写那些人去干什么,却不会写他们能够完成多么旷世的杰作。

他觉得有些茫然。

他周遭全都是人,密密麻麻的人,安玉淙一个人踽踽走过那条漫长而宏伟的壁画山路,接着就是他各种服饰各种姿态的神像。

山路两旁的无数高台上,都有他的神像。

严厉的、慈祥的、含笑的、愤怒的……

那么多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全都堆在一起,从四面八方逼视着他。

安玉淙加快脚步,前方终于开阔,到了神庙正殿。

那是汉白玉砖铺就的宏伟广场,远处与山同高的南山神润荒神君安玉淙像高耸入云,神像独坐祥云,慈眉善目,无数信徒围着那神像叩拜祈祷。

安玉淙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怎么配的。

万民朝拜,香火鼎盛。

这都不过是因为,他是神君而已。

可神君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他写命,可自己也被命所困。

他被人朝拜,被人询问世间万事万物解决之万全法,可是他自己遇到事情,也并不是每次都知道应当怎么办。

就像他现在。

无处可去。

安玉淙的手抚向胸前,那轮被掩盖在衣衫下的黑色咒痕隐隐作痛。

他不可能不想见时珣。

他疯了一样地想见他。

可是这轮咒痕,像一个清脆又结实的巴掌,把他狠狠拍到地上。

神碑有言,神之将陨,必有黑绿之咒痕生于其身,告诫之生命将终,唯余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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