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
时珣从那样漫长的一个梦里醒过来,猛地起身看过去。
安玉淙还好好地蜷在被褥里睡觉。
他松了口气。
昨夜安玉淙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同他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时珣便抱来被褥,自己在他床底下打了地铺。
他这几天都在因为害怕安玉淙再次出走而殚精竭虑,根本就没有睡觉,如今沾了枕头,居然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前尘往事都梦了个干净。
窗外天已破晓,时珣索性起了床,直接去给他准备早饭了。
也不知道安玉淙自己是怎么过下去的,时珣来之前,这小厨房可以说是一片狼藉,他这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师尊似乎也就会倒个油炒个菜,还控制不好火候,到现在厨房里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焦味。
时珣知道他早上喜欢吃得清淡些,就给他熬了一碗咸粥,炒了一碟鸡蛋。
也许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安玉淙睡眼惺忪地飘到了厨房门口,只探了半个脑袋,似乎是想看今天早饭是什么。
他满头长发都乱糟糟的,白皙的脸颊上还带着熟睡时被压红的印痕。
时珣这时候刚好端着饭出来,回眸撞见他就笑。安玉淙居然还理直气壮地问:“吃什么?”
“咸粥和炒鸡蛋。”时珣将他的早饭放到桌上,道:“师尊趁热吃。”
安玉淙坐到桌前,垂眸道:“怎么就做了一份?你不吃吗?”
“我辟谷了。”时珣道,“师尊家里剩下的食材就够做一个人的饭,我就不吃了。”
“噢。”安玉淙拿起筷子夹炒鸡蛋吃,慢吞吞地嚼完了,才道:“我一会儿去买。”
时珣双目含笑,他坐到安玉淙身边,道:“今天做得稍微简单了一点,——师尊觉得好吃吗?”
明知故问。
安玉淙瞥了一眼时珣,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时珣又笑:“那我做的肯定好吃,我就是想听师尊夸我。”
“多大的人了,还要我夸你。”安玉淙道,“你自己知道好吃就行了。”
也许是觉得时珣的笑太过于刺眼,安玉淙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可是时珣满脸都是压不下去的笑意,安玉淙即使不去看他,那笑也烫得他要命。
他吃完了早饭,便站起身,收了碗筷,垂眸道:“我去洗碗。”
时珣从他手中拿过碗筷,道:“我洗。”
他又进了厨房。
安玉淙知道那一个碗一个小盘子他也不会洗多长时间,便耐心地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时珣不出半刻钟时间就出来了,他见安玉淙站在门口等他,仍旧笑着道:“师尊今天想去干什么?”
“我倒想问你是犯什么毛病。”安玉淙冷声道,“从大早上起来开始你就在傻笑什么?”
“啊。”时珣道,“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什么梦?”
“不过是过去的事情罢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师尊大概也不想听。”时珣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认真地道:“师尊,我们出去买些菜和肉吧,我中午给你做好吃的。”
时珣那双偏灰的瞳孔总是显得很明亮,安玉淙偏过头,道:“买菜就买菜,把手松开。”
时珣松开他的手,向后边退了几步,安玉淙又道:“我去穿衣服。”
他现下不过穿了件中衣,时珣温顺地站在原地点头,道:“师尊的衣服我收拾了一下,都放在床边衣箱子里了。”
这种从早上起来开始就被时珣处处包办生活的现实让安玉淙有些狼狈,也有些恼怒。
他明明是想让时珣自己认清他们之间再无可能后自己离开,可如今他这样愿打愿挨还笑得像没心没肺二傻子的模样,倒让安玉淙觉得像是自己离不开他似的。
他脚步极快地去取了棉服穿上,时珣又道:“师尊,外头正在化雪,比昨天还冷呢,再加件斗篷吧。”
安玉淙恼道:“知道了!”
他随便绾了下头发,披了斗篷,道:“行了吧?”
时珣道:“好啦。”
他开了门,道:“师尊缚眼的布帛还戴吗?”
安玉淙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他面色半红半白,却死撑面子地道:“出小院的时候再戴也不迟。”
时珣笑道:“好。”
外头当真冷极了,昨天下的那场大雪全都硬邦邦地冻在了地上,踩一脚下去都是咔吧咔吧的碎冰声。安玉淙脸颊冻得通红,心道还好听时珣的话加了件斗篷。安玉淙将手蜷在袖子里,仍旧是冻的发抖。
他本就是石身,自己很难用体温让衣服暖和起来,时珣在他身后跟着,见他瑟索着发颤,便默不作声地往他怀中塞了个汤婆子。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掏出这么个东西来的。
安玉淙接过了那汤婆子,顿时觉得暖和多了。
他低声道:“多谢。”
时珣道:“师尊你对我还说什么谢谢。”
清早的集市上没几个人,招呼的商贩却不少。时珣去买了些新鲜的青菜、白萝卜和冬笋,见安玉淙在肉铺前头跟老板正谈着什么,便提着菜过去了。
安玉淙一见他过来便不说话了,那老板倒是看出两人认识,好奇道:“先生,这是您什么人?”
安玉淙淡声道:“表弟。”
“哦!原来是表弟。”那老板了然道,“怪不得,和先生您生得一样好看。”
时珣微微含笑,道:“老板,你这有新鲜的羊肉吗?我给我哥哥做顿羊肉驱寒。”
“有!昨天刚宰的,新鲜着呢!”那老板立马回铺子里去了。
这个空档时珣偏过头,又冲着安玉淙唤了一声:“哥哥?”
安玉淙道:“哎。”
无比顺畅。
时珣难得吃瘪,他笑着道:“师尊这身份转得真顺手。”
这时候那肉铺老板提着羊肉出来了,时珣便过去要了几斤,让他包好了,又加了几斤牛肉,这才出来了。
安玉淙道:“买完了?”
时珣道:“买完了。”
“那就回去吧。”安玉淙打了个哈欠,道:“大过年的出来,街上也没多少人。”
时珣却将怀里那些满满当当的菜和肉都收回了乾坤袖里。
他在大街上陡然这么做,安玉淙眉头一挑,道:“凡人面前禁止使用法术。”
“嗯,师尊你罚我吧。”时珣道,“我就在这。”
安玉淙瞥了他一眼,时珣叹了口气,道:“先不回去啦,我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吧。”
“有什么好转的。”安玉淙道,“这个时辰就是勾栏里都没有唱曲的,你想去哪?”
“师尊现在在书院里当教书先生。”时珣道,“带我去逛逛师尊的书院吧。”
“现在书院不开门。”安玉淙道,“里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盯着时珣的眼睛,道:“出什么事了?”
时珣撞上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最终无奈妥协道:“师尊院里刚刚出了点麻烦。”
安玉淙的灵息顿时扩散开来,几乎是瞬间就看到了他那个小院。
如今小院里里外外密密麻麻围得全是人,院子外头小巷里还停着两辇华轿。
原来是住在贺府的那皇帝和公主,找上他门了。
安玉淙叹了口气,道:“这地方是不能要了。”
他摇着头,却仍旧还是在往小院的路上走。
时珣道:“师尊?你还回去吗?”
“院里有点东西必须得拿,不能不回去。”安玉淙道,“大不了把所有人敲晕了。”
时珣道:“好吧。”
他跟在安玉淙身后,走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师尊说的那些必须得拿的东西,不会是地窖里的酒吧。”
安玉淙脚步一顿,他镇定地道:“怎么?”
“没什么。”时珣喟叹道,“师尊的酒倒是都还在,只不过我去看了,南穀师叔似乎把他们全换成水了。”
安玉淙咬牙切齿地道:“他又换成水了?!”
“原来并非初犯。”时珣道,“南穀师叔好狠的心。”
其实这时候再拐一个路口就到小院了。
安玉淙恼道:“那还回去干什么?跑路了。”
但他运气一向很差,他刚转头要走,后边那巷子里就出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带刀侍卫。
“什么人!站住!”
安玉淙有些头痛,他揉着脑袋,道:“阿珣。”
时珣道:“师尊是想……?”
“都弄晕了。”
时珣道:“好。”
侍卫道:“你就是安钰……?!”
他话还没说完,时珣便飞身过去,两记手刀咔咔地解决掉了两个人。
孰料这刚开门红,后边巷子里反倒是更多侍卫走了出来。时珣动手声音很轻,那些侍卫也不像是冲出来的,似乎是里边下了什么令让出来搜寻了。
只能说,倒霉。
时珣似乎叹了口气,他挥袖过去,放出一阵迷雾。
安玉淙在他身后冷眼看着那几十个侍卫遇上那迷雾后顿时昏迷倒地。他面无表情地鼓了鼓掌,道:“魔君好术法。”
时珣走过去道:“现在这动静不可能小了,师尊,还是赶紧跑吧。”
他搂过安玉淙的腰,脚下轻功掠起,带着他飞过这片错综复杂的小巷,一路飞过城镇长街的亭台楼阁。时珣的脚尖落在瓦片上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安玉淙面色稍缓,道:“你想去哪?”
时珣却笑道:“师尊想去哪?”
“……丹穴吧。”安玉淙叹道,“我在丹穴还有个小房子。”
安玉淙说着,时珣面前蓦地一花,两人居然这就来到了丹穴山。
这山林中果真有一间小宅院,安玉淙推开门进去,时珣跟上,道:“师尊在溪山的那个小院子不要了?”
安玉淙道:“你看我还要得了吗?”
时珣笑道:“也是。”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安玉淙这小宅子。
宅院并不宽敞,但也还是种下了几丛竹子。翠竹旁放着一个小圆桌,旁边撂了几只小矮凳。一条鹅卵石铺就的长路自宅门口延伸至正屋,正屋门上正悬着一个牌匾,上书“乱山深处小桃源”七个字,走势飘逸,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牌匾下边挂着两只草编灯笼,时珣打量着那牌匾,笑道:“这牌匾上的字是师尊自己写的?”
安玉淙抬头瞥了一眼那匾,似乎是看见它就觉得心烦,道:“你觉得我配吗?”
“哦?那是谁帮师尊写的?”
“南穀那个东西,非说要庆祝我乔迁之喜,去管纹羽要的。”安玉淙道,“要来的还是纸,他现场去溪山找人裱的。”
安玉淙推门进去,时珣也跟他进去,屋里很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大木箱子,只有南边勉强收拾出来了一块住的地方。
时珣道:“……这箱子是?”
“哦。”安玉淙道,“前段时间一时兴起,迷上雕石头了,这里面都是石材和别的錾子什么的,别管它们了。”
安玉淙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指了指院中北面那个屋子,道:“厨房在那。”
说着,他将时珣推出了正房,把门关了。
时珣站在门外,无奈道:“师尊……”
安玉淙不回。
时珣现在摸不清他的心思,但现在离正午还远,他倚在正房门上,又唤道:“师尊?”
安玉淙还是不理他。
时珣叹了口气,他坐到门口,打算就这样等他出门、或者到了时间就去做饭。
屋里传来箱门开合的吱呀声和落锁声,时珣实在捺不住好奇,便放轻了脚步站起来,在那窗户纸上用法术烧了个小洞。
他本来是想看看安玉淙在屋里做什么,孰料他这洞刚烧开,还什么都没看见呢,那烧开的小洞口就顿时冒出一股浓烟。
时珣被那烟呛住,他猛地后退几步,孰料屋里安玉淙这时候悠悠地道:“看不该看的,眼睛会瞎。”
时珣愕然道:“师尊?!”
安玉淙推门出来,先将正房门合上,用法术修补了那个小洞,这才转头道:“你没事干了?”
时珣道:“现在离中午还早……”
安玉淙走向院中陈设的那处小桌椅,坐下后道:“过来。”
时珣听话地在他身边坐下,道:“怎么了?”
安玉淙道:“阿珣,我跟你说过,我是要跟你解契的,你没必要天天就在这里缠着我一个人。”
时珣道:“我不解。”
他平静地道:“师尊,你甚至都还没有给我一个正经的解契理由。”
安玉淙皱眉道:“我不是说过了……”
“不算,师尊,你糊弄我的话,都不算。”时珣道,“你不说清楚的话,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时珣。”安玉淙难得叫了他的全名,“你是以什么身份这么说的?我们没有成亲,你又已经出师,现在你是魔君,我是退隐的神君,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
“就凭你身上那个我们的契约。”时珣低声道,“师尊,我实在割舍不了、也放心不下你。”
“……你还在唤我师尊。”安玉淙道,“我曾是你师尊,那就说明,我当年和你在一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时珣立马改口道:“玉淙,那我叫你玉淙。”
安玉淙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时珣……”
“你别赶我走,玉淙。”时珣抓紧他的手,低声道:“让我留在你身边好吗?”
安玉淙叹道:“你怎么就这么倔。”
他甩开时珣的手,道:“你还记得漠禁月吗?”
漠禁月,上任魔君。
时珣当然记得。
大概是几十年前,漠禁月这个挂名魔君忽然疯掉了,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自杀。
时珣这个魔族少子,才登上魔君之位。
“他前些年找到我了。”安玉淙道,“他以为我当年对他是真心的。可我当年不过是出于一些原因,需要将他留在天界,对他使了点技俩罢了。谁知道他对我那么死心塌地的。”
安玉淙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跟他说了,我当年是在骗他,对不住,他就跑了,再也没回来。”安玉淙声音顿了顿,又道:“后来他死了。”
“我知道。”时珣叹道,“我认识他。”
安玉淙道:“你既然认识他,知道他的事,又怎么会知道,我当年不是在骗你?”
“因为我当年根本不值得你搭上自己去骗。你根本什么都不用做,我就能为你做任何事。”
时珣道:“你又使这些糊弄小孩的技俩。”
安玉淙其实只是想说自己并非良人。
“你又不是小孩了,我糊弄你做什么。”安玉淙叹道,“你执着个什么劲儿。”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时珣再次伸过手去,牵起了安玉淙的手。
他认真地道:“玉淙,如果你嫌我们现在没有什么正经关系的话,那我们就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