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泪泉。”言漆打开门,把菟耳引入一个通道。
通道尽头点着一盏长明灯,那仅有的一点暖光并不能掩盖门后的寒意。
言漆继续说道:“古神落下的眼泪形成了这泉水,我可以通过泉水的连接看到你的记忆。”
“……我会回想起那些东西吗?”菟耳轻声问道。
“记忆不会消失,只是你没想起来罢了。”言漆推开门,似乎为了缓和气氛,她笑道,“没事,如果你实在不想记得,到时候我再帮你封存它们。”
出现在菟耳眼前的是一汪清澈的泉水,水由正上方钟乳石滴落,它们滴落的速度非常缓慢,落到水面上也没有什么声音。菟耳走近了看清澈水面,越往下越呈现出一抹青蓝色,就像言漆耳朵上那颗珠子。除了青蓝色,她并没有看见泉底。
这颜色很熟悉。
……是师娘眼睛的颜色。
整个地下空间有一种诡异的静谧,空气似乎都变得浓稠。
言漆带着她蹲到泉边,道:“用手吧,这儿没有容器。会有点苦。”
菟耳依言掬起一捧泉水。泉水微凉,极其透彻,她可以透过水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掌纹,以及掌心交错的浅色疤痕。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低头饮下那泉水。
“阿菟,你的能力十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要保重啊。”
离朱的话把言漆从模糊的意识中拉了出来。
她睁眼半晌,意识才渐渐回笼。她已经到了菟耳的回忆里。
面前的离朱面容和她记忆中的并无二致,只是穿着过分朴素的素色直裾,银白色的长发梳成一个还算精巧的发髻,只插了一支玉兰花样的金钗,青蓝色的眼眸里映出菟耳的样子。
言漆看清了菟耳的模样,也从回忆里确定了她此时十五岁,学着师娘和师姐留了长发,却只天天随手束成马尾。
师娘又说:“正好师父下山有事,你跟着他一起去好不好?”
“师娘不跟我们一起吗?”菟耳问。
“师娘的头发太显眼,身体也不好,你和师父去见见世面吧。”
师父忽然笑着插嘴,“怎么?菟耳不喜欢师父?”
菟耳的师父看起来四十不到,典型的人族修士模样,他戴着莲花形发冠,穿着一身银灰色道袍。平平无奇。
菟耳瘪着嘴,“我喜欢师娘,师娘不在师父又要欺负我。”
师父也不计较,只在一边大笑。
师父带着菟耳——以及言漆的意识到了山脚小镇。大人们交付药材、丹药、黄纸、符箓,以及装在小口袋里的钱财,他们谈笑着,菟耳听不懂,就只好坐在边上发呆。
很遗憾,菟耳这时确实无心,言漆也没听清师父和别人的谈话。
他们平淡地度过了白天和晚餐。傍晚开始下雨,一时无法赶回山上,他们只好找了客栈住下。
半夜,菟耳被雨声吵醒。她起床,发现窗户没关紧,带雨的冷风吹得窗纸呼啦作响。菟耳起身关窗,却忽听见房门被打开。
走廊微弱的灯光勾勒出师父的模样,男人表情略显诧异,“你还没睡吗?”
“被吵醒了而已,师父不也没睡吗?”菟耳毫无防备,只管关好窗。
“我没睡,是因为我在想你。”师父说。
言漆感觉得到菟耳对这句话依旧没有防备,尽管言漆本人心中已经警铃大作,心想这师父是变态得赶紧跑,但回忆的主人只是奇怪地问:“我今天做错什么了?”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师父快步走上前掐着菟耳的脖子把她摁到了床上,同时捂住了她的嘴。菟耳当然在挣扎,但和师父比起来,她的所有挣扎都是花拳绣腿。
没给她提问时间,下一秒她就察觉到疼痛,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
是的,与言漆预设的变态不一样,这位师父在乎的不是菟耳的身体,而是她的经脉——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人族修士大多天赋平平,正常人天赋平平或是努力修炼或是就此作罢,但偏有一些人不服,想出了各种歪门邪道来。言漆就曾听说过,有修士为加速修炼而拿灵族灵核炼丹服用,或是夺取他人经脉植入自己体内等等骇人听闻的恐怖新闻。
言漆还没从震惊与恶心中恢复过来,回忆的主人比她更先动手。
一道利刃从菟耳手上凝出,刺向师父的肩膀。这一击在男人意料之外。他没躲开,后背上顿时鲜血如注,这样的意外让他松了力道,菟耳使劲用膝盖一顶,男人便吃痛地退了半步。
在片刻放松下,菟耳一下子缩到床角,她胡乱开了灯,声音因为疼痛而发抖,“师父……?”
“谁教你的?”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吓人,刚才那些伤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我从来没教过你任何攻击招式,刚才那是谁教你的?”
视野被眼泪模糊,昏黄夜灯下,言漆看不清眼前男人的表情。尽管她知道自己只是待在菟耳的回忆里,但过分真实的恐惧仍让她和菟耳一起发抖。
男人自言自语。
“离朱不会这个,青檀青荷?算了……”他走到床头抓住了菟耳的胳膊,阴森森道,“就一下,不会很疼的。”
“放开……!”
菟耳刚喊出声,就被男人捂住了嘴。他随手一挥,几张符飞出去,瞬间将他们框进一个小空间。
静音符。
“平时不都挺听话的么……”男人又说。
但他始终在自言自语。
此时,菟耳和言漆同时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
言漆强迫自己继续待在这段记忆里,与此同时,菟耳也做出了她的反击。她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砸到了男人脑袋上,下一秒男人的巴掌扇到了她脸上。菟耳惨叫一声,趴倒在床边。在巨大的耳鸣声中,言漆感觉血混着眼泪滚下来,同时巨大的疼痛开始侵蚀她的理智。
她凭着感觉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一张纸巾。
言漆在混乱中感觉到菟耳狠狠摸了一把头上的伤口,鲜血瞬间沾满了她的手。她近乎本能地用手上的鲜血默写出一道火符,然后引燃了它。
以血写就的凝聚了所有修为的火符有着极大的威力。炽热火苗瞬间点燃了床褥和床帘。
在被火烧着的一瞬间,被生剥经脉的痛楚消失了。菟耳一翻身到地上灭掉自己身上的火星,穿过滚烫的静音符编织出的牢笼,向门外跑去。
求生的本能让菟耳感觉不到劳累。她在大雨中奔跑,雨水混合着泪水也混合着血流进她的嘴里。
她不敢回头看。
言漆的意识飘出去了片刻。刚才的疼痛却仍如同淤泥黏附在她的体内。
她看到菟耳在雨夜里奔跑,雨下成银白的丝,树叶被洗刷得一干二净,在灯光下呈现出油亮的光泽。言漆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重新回到菟耳的回忆里。
当言漆再次睁开眼时,菟耳已经湿淋淋地站在了师娘房间里。离朱慌乱地开灯,把衣架上明日要穿的长袍给菟耳裹上,然后紧紧抱住了泣不成声的菟耳。
空气中飘散着雨后泥土的潮湿和松香干燥的气味。菟耳抬起头,看见了坐在窗边已经换上了干净新衣的沉着脸的师父。
天要亮了。
雨还在下。菟耳被赶到自己房间,她看见对面师父师娘的房间灯还亮着。今天青檀青荷要上山来的。
她披了件外套,取下房门口的油纸伞。
撑开伞的瞬间,被雨水浸透而带着霉味的竹子的气息扑鼻而来。菟耳听着头顶传来细密的雨声,沿着石子小路走到他们门前。
他们在里面争吵。
菟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她没有马上敲门,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她仍能清晰地听到师父的声音。
“……我当初收她就是做炉鼎,我已经在你的要求下教她怎么写符了,这不会伤害你们的符箓,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研究!……”
“……那我也是炉鼎?”
沉默了片刻,师父声音低了一点:“你不是,别胡想。我不是为了和你长长久久吗?今天青檀兄妹会回来,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吗?”
当时的菟耳未必懂得炉鼎是什么意思。她本能地觉得害怕,刚回过身准备走,却听见后面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是师父开的门。
他疲倦地揉着眉心,“你来做什么?”
“我听到你们在吵架……”菟耳低声道。
师父往屋里望了望,说:“我们没吵架,你师娘昨晚被你吓得没睡好,我去给她炖一碗安神汤。”
菟耳还没从要不要进去看看师娘中纠结出结果来,师父就回来了。
他淡淡扫了眼满脸眼泪的菟耳,说:“最后一味滋补的药还没放进去,你过一刻钟记得把它放进去,再煮一刻钟。就放在炉子边上,不要放错了。”
他打开门,又补充道:“我过一会儿要去接你师兄师姐,你看着火,趁热端过来给你师娘喝了。现在让她好好休息吧。”
说完这些,他走进去关上了门。
房间内飘出一股淡淡的檀香。
苦涩的,又虚无缥缈的。
菟耳把油纸伞放到门边,推门进了小厨房。炉灶上深红色的药罐口冒着沸腾的白汽。空气里弥漫着安神药苦涩里略带清甜的香气。
她走到近前,看到台面上摆着一小把已经晒干的药材。她无心辨认那是什么药,只一股脑儿把它们倒进了药罐里,然后坐到边上小板凳上,拿袖子擦眼泪。
滤去药渣,褐色汤药倒进碗里,菟耳拿起碗柜里的小勺放进去,又额外拿了一罐糖,出门时双手都拿着东西,想折回去弄个托盘,抬头却发现雨已经停了。
天仍是阴沉沉的。雨水恐怕只是暂时停下。
这样想着,菟耳加快了脚步。
“阿菟,你走吧。现在下山,再也不要回来。”离朱这样说,她脸上泪痕犹在,“走吧。”
“……为什么?因为我是炉鼎吗?师娘,炉鼎是什么?”
离朱的眼泪又滴落下来。她哑着声音道:“我喝完这个药你就走,好不好?听师娘的,别再问了。你那么聪明,下了山走的越远越好,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菟耳说。
知道个屁。
言漆盯着那碗安神汤,看着离朱慢慢饮完,空碗里留下一些碎渣。离朱没有吃糖。
菟耳的眼泪又要滴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憋住,端着空碗转身离开。
师父带着青檀青荷回来了。师父显然没有和青檀青荷提及此事,他似乎也完全没受影响,做派一如既往。虽然没有心情,两天未眠的菟耳还是和他们打了招呼,想着回房间收拾完东西就走。
“怎么这么憔悴呀?”师姐青荷关心地问。
“没事,昨天睡晚了。”菟耳笑着敷衍她。
“看你眼睛都肿了,不会是被师父给骂了吧?”青荷伸手捧住菟耳的脸,“哎哟,这么好看的小脸都哭花了,真可怜真可怜。下午别学习了,师姐带你下山玩!”
她大概是个好人。言漆这样想。所以菟耳才会想向她求助。
“只有师姐和我吗?”菟耳小心翼翼地问。
“嗯,你师兄要给师父交作业,咱俩不管他那炼丹狂魔。”青荷轻柔地擦去菟耳脸上的泪痕,“写符有什么不懂来问我,别的事也可以来问我。”
菟耳看着对方温和的眼睛,心里瞬间涌起诸多艳羡和委屈,她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反常,只好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青荷拍了拍菟耳的肩,“去吧,我先和哥哥去看看师娘。”
三人去了离朱的房间。这段记忆尤其清楚。
青荷亲昵地搂着她哥哥青檀的胳膊,青檀也默许了她的亲昵。两人打打闹闹跟在师父身后,大声讨论着过去几个月在山下发生的事情。师父回过头看他们,难得跟着说笑。
菟耳目送他们进门,正打算回身收拾书,就听见那里爆发出巨大的惊叫声。
师娘。离朱。
言漆跟着菟耳的身体跑了起来,石子路硌着脚底,旁边干枯的野草刮着她的裙摆。还没进门,先被迎面甩了一个耳光。
视野天旋地转,右侧耳朵响起巨大嗡鸣。在这样巨大的嘈杂声中,言漆听到师父的声音,“跪下!”
背景音里,青荷连声叫着师娘,青檀则在隐忍着哭泣。
视线恢复了。
言漆先是看见菟耳——也算是自己,跪在地板上,面前滴落了几滴鲜血,可能是自己的。她缓慢地抬起头,从师父钉金绣的衣摆边,从师兄和师姐的身影夹缝里,看到了离朱侧躺在床榻上,胸襟染血,面色惨白,已经没了生息。
这是……师娘的血。
除了血腥味和淡淡的檀香,空气里很快多了其他的味道。
药罐里的药渣被倒在桌上,懂药草的师父、青檀和青荷同时认出了里面致命的毒药。
那是残留的诛仙草的叶梗。干制的叶子早已在沸水中破碎消解,混进了被冲洗进泉水的药渣里。
巨大的耳鸣让言漆听不清他们具体在争吵什么。
青荷厉声道:“她根本没学过这些!她怎么可能知道!”
师父的声音同样尖利,甚至带着一丝颤抖,“难道你怀疑是我?你想清楚再说话!”
“山上有别人吗?会不会有谁趁着师父来接我们偷偷溜进来……”
“但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有人走近她。
言漆抬起头,在模糊的视野中,师姐的面貌有些模糊。
师姐克制着自己的哭腔,“菟耳,你好好说,有没有别人来过这里?”
“……我只是把师父嘱咐的药放进药罐里煎,然后端给师娘……我……我不知道……”言漆几乎听不见菟耳的声音。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给我看看。”师父忽然开口。
言漆松开手,那本书已经被她攥地发皱。
是师父前些日子给她的认识药草的图册。那时她还在为终于能学习炼丹而开心。
“这本书里有讲诛仙草,菟耳,没人能保证你没看过它。”师父看着手上翻开的册页,忽然冷笑道,“你不会是嫉妒阿离吧?不然你怎么会想出这么恶毒的办法置她于死地……”
“我说过,我们只是师徒关系……”师父的声音低下去。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青荷打断,“师父,菟耳才十五岁。她在山上待了七年,您是看着她长大的。这种话……”
恶心。言漆觉得反胃,又或许是菟耳觉得反胃。
她有好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愣怔在那里,沉默着接受了所有的怀疑。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留你。”师父的声音似乎是从穹顶降落,他说,“跪到院子里去。”
言漆摇晃着站起身,她没敢抬头,只盯着地面,拖着身子走出去。袜子蹭开地面上的血迹,她的脚感受到鲜血的黏腻。
然后是冰凉的石子路。石子缝隙里长满滑腻的青苔,这样的滑腻在雨后尤甚。所以她跌倒了。
脸砸在地上,鼻子传来剧痛,热热的液体便顺着人中流到唇边。她没有伸手抹,而是转身在地上跪好。齿尖尝到了鲜血的甜腥。
“伸手。”
她不受控制地伸出手。
戒尺狠狠抽在手心。
一下,两下,三下。
皮肉撕扯着,痛感伴随着灼热,随后又是冰凉。对温度的感觉在痛觉面前失灵。大概是下雨了吧,言漆看见指缝滴落下殷红液体,它们砸落在石子上,将灰色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
有人来扯住了师父的衣袖。
青荷哽噎道:“师父……这是要写符的手啊,这是要写字画画的手啊……”
青檀的声音接道:“师父……让她走吧。”
“这样的惩罚太轻,我会废去你所有修为。菟耳,留你一命是想让你赎罪。”师父的声音半天才传入耳朵。他挥动衣袖的时候,绣在上面的钉金回纹闪闪发亮,带出他常年用的松香。
言漆第一次闻到带着如此浓重血腥气的松香。她没精力也没机会回忆自己还有没有用剩的松香,下一秒,前夜的疼痛卷土重来。
在这样无法描述的疼痛中,一切感知都蒙上噪点。
黑暗淹没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