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蛊术是用来救人的。”

姬西桃醒来的时候就知道在做梦。

她看到小时候铺满碎石的前院，边上长满了杂草。阳光从斜上方照射下来，自己坐在屋檐的影子下，半只脚在太阳下晃来晃去。

“我知道。”她回答，“但大家都用它杀人。”

母亲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因为这回答取决于现在的自己。当时的姬西桃回答了什么呢？塔已经忘记了。

“阿桃，你是最聪明的，以后要不要学巫医呀？”母亲好像很高兴，她利索地剥开蚕豆，把里面的豆子扔进脚下的竹筐，把外壳丢到前院的太阳里去。

“妈妈，我在杀人。”姬西桃说。

“以后可以治病救人呀。如果有人被坏人下了蛊，你就可以救那个人了呀。只要巫医技术不断发展，无论是被下蛊的人还是下蛊人就都不会死了。”母亲终于剥完了最后一颗蚕豆，她站起身，把那个装满了蚕豆的小竹筐放到她面前，“小阿桃帮我剥豆子好不好？”

梦里的姬西桃依旧伸出手，揪住蚕豆充满水分但柔韧的外皮，指甲掐进去，撕开一个口子，再稍微用力一挤，白色的两瓣蚕豆就从绿色外皮里掉出来，落到下面的蚕豆堆里。

“妈妈，我说了多少遍，我不喜欢吃蚕豆。”她抱怨道，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如果没记错，小时候她确实很喜欢剥豆子——尽管她不喜欢吃它们。

梦里剥了几颗后她就丢下了它们，跑到厨房去抱住了母亲。

母亲在这个视角看来好高，她穿着蓝染的短袄和百褶裙，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红黄交错的彩色织锦。

对——接下来她会问：“妈妈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学情蛊啊？我们班里有同学已经学了呢！”

“小阿桃有喜欢的人了吗？”母亲往汤里加了几勺盐，笑着低头问。

“有呢，我喜欢她。”姬西桃说，“我爱她。”

“哈哈，那就等到你成为大人吧，要等你真的明白了喜欢是什么意思，也要等那个人真正愿意和你在一起。不过，要是真的遇到了那样的人，你也不会想要用情蛊了。”母亲拿着勺子搅动砂锅，“等你长大了我就教你，好不好？”

“妈妈，我永远也不想长大。我不想学情蛊。”

“不止学校里的花和院子里的花哦，要足足一百种不同的花呢！如果放错了一种就前功尽弃了。”母亲忽地捂住了嘴，佯装生气打了她一下，“哎呀，被你套出话来了，下半部分等你长大那天就告诉你！”

“一百种花，其花汁置于漆盒中，需日日贴身佩戴，以血肉养之。如果遇到了那个人，将那人身上某一部分放入漆盒中一同养着，需要时化在饮水食物里给对方服下。”姬西桃抱着母亲的裙摆，闻到上面染料和浆洗的细微气味，“是这样吗？我没有做错吗？”

母亲没有再回答，她催促孩子去剥蚕豆，那是今晚的主菜。

“妈妈，下了蛊她就会爱上我吗？她真的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吗？你当初说的，真的是正确的情蛊配方吗？她会不会也像爸爸一样，找别人解了蛊，害你——将来也会害我，每晚都被余毒折磨直至死去？”

母亲没有回答，她再也不会回答了。

从梦里醒来是六点。外面隐隐亮了半边，身边菟耳抱着被子，呼吸平稳。姬西桃揉了揉眼睛，翻身躺下时怀中的小漆盒硌着她的肋骨。姬西桃把它摸出来，木质盒子的温度甚至比她的手的温度还要高些。

不要动摇，不必害怕。姬西桃凑到菟耳身边，在她额角印下一吻。

我要让她永远在我身边，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永远。

带上菟耳去朱寨是姬西桃一时兴起，也算蓄谋已久。

姬西桃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做情蛊的念头，在中鸢区很难收集到想要的材料，总之磕磕碰碰凑了一半多，去了朱寨，不过半天就找齐了所有。

情蛊没有固定的配方与做法，一般用的都是家中传下来的方子。昔日母亲只口头教了她，不知是太久没有回忆，还是长久的刺杀任务已经让她忘了该以何种情绪面对情蛊，种种细节她都记得并不清楚。

她用的是菟耳的头发。青色的头发与她自己的截然不同，只需一根，混在她自己的血里，日日养着情蛊。

那是晚饭，外面下着大雨。这些天菟耳一直只吃热食，她甚至会有意避开凉水，只倒了热水晾凉再喝。她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更让姬西桃坚信如果再不抓住她，她迟早有一天会远去。

姬西桃挑了一碗她喜欢的马蹄羹下手。马蹄羹端上来时是热的，她只试了试温度。待吃得差不多了，姬西桃假意给她擦嘴，在吻她的时候把一点粉末化在了马蹄羹里。

艳红的粉末很快消失。

姬西桃想她应当是没发觉的。

这次任务姬西桃和公孙一起做。他晚几天才来，为了避嫌住在更外围的一家宾馆里。出门前姬西桃哄骗菟耳吃了一颗安眠药。也许只要她提出要求菟耳就会听从，但她不敢那么做。

看着菟耳睡下后，姬西桃拿上匕首和□□，出门和公孙汇合。

乌兰族族长住在居民区中央的平真府，外形也是常见的吊脚楼，和周围其他建筑并无特别明显的区别，也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

这次的目标是一位侍女，作为小姐们身边的侍女，身上都有些功夫。她这次是因为家中发生变故才获准出来，姬西桃事先查过资料，侍女的父母和弟弟应当也是被人杀害。尽管公孙没有告诉她其中原委，但身为乌兰族的女性，她知道这件事肯定和竞争族长之位的“夺蛊”有关。

不过这并不关她的事。姬西桃和两位未来继承人都不熟，这些年也没有关注她们的动向，乌兰族将来由谁做族长都与她无关。

夜色已深，目标从平真府出来会经过一段安保措施不完善的林中小路。他们要在那段路上解决掉目标。

等候了一会儿，果见一人急匆匆走来。她穿着一身黑色长裙，没有戴任何首饰，连头发都结结实实用头巾裹了起来，只能从身形依稀辨认出是女人。

看不见脸，不能确认是不是目标。

姬西桃向公孙示意是否行动，然后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

她从树后跑出来，佯装在侍女面前跌倒，引得侍女弯腰扶她。在侍女保持不动的一瞬间，埋伏在边上的公孙会开枪杀了她。

在她扶起自己的瞬间，月亮从树梢升起，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颊。

姬易文？

姬西桃认出她的同时，她也认出了姬西桃，“你……姬西桃？”

就在这时，姬西桃听到一声隐在风声中的消音枪响。眼前的女人比她更先注意到异动，竟然以极快的速度躲开了子弹。

子弹在地上击出一股尘土。姬西桃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公孙的方向。姬易文则更敏锐地捕捉到了姬西桃的视线，她挑了下眉，冲公孙的方向冲了过去。

姬西桃赶紧跟了过去。如果让姬易文拿到了公孙的武器，他们就彻底陷入被动了。

森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姬易文控制了周围的毒蛇。姬西桃掏出匕首，熟练地杀了几条蛇，再抬头时已经看不见姬易文的黑色裙摆了。

姬西桃没有在她身上下追踪蛊，姬易文会马上发现它。

就在她试图联系公孙时，忽然感觉脖子一疼，她上手一拍，手上粘下一大摊血和一只破碎的毒蜂尸体。

糟了，在附近的人显然不止姬易文——有人埋伏在周围。她们并没有直接现身，而是控制虫蛇攻击她。

脖子。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显然是冲着直接杀了她来的。

就算姬西桃再蠢也知道她正处在一个陷阱里，陷阱外的人——或许是姬易文，已经开始缓慢收网了。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明明和菟耳说好我们要走的，漫无目的地走，无论去哪儿都好，反正不是我痛恨的乌兰朱寨。

脖子上的伤口持续流血，疼痛沿着血管扩散开来。

“沛蓝！蹲下！”

忽然，姬西桃听到公孙的大喊。她下意识蹲下了，头顶扫过一阵疾风，身边升起一朵带着硝烟味的尘土云。

枪。

看来有人拿到了公孙的枪，不是用灵力驱动的、货真价实的枪。

下一秒，公孙拉起了她的胳膊，带着她向前跑，他脸上多了好多伤，让那平时看起来昏昏欲睡的寡淡脸庞多了几分生气，他恶狠狠地骂道：“你发什么呆呢？枪呢？”

“有第二个人。我被咬了一口，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姬西桃顿了顿，说，“也许不该跑步的。”

“给我枪！”公孙从她腰间一下抽走了枪，回头观察情况，“毒有得治，在这里被抓，以后想死都不能！给我打起精神！”

姬西桃猛地拉住公孙，一把把他往后推了一把。幸亏他们及时停下，不然潜伏在前面的蛇能直接把他们绞杀。

姬西桃在黑暗中都能认出那种蛇——平真府里琢磨出的东西。当年它还是珍贵的实验品，如今竟然可以随意由小姐们拿出来使用了。

没关系，她知道它的弱点，再毒的蛇也不过是□□，姬西桃握紧手中的匕首，深吸一口气，朝它刺去。

姬西桃已经忘记她杀了多少只蛇了，也忘了去数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也忘了她是怎么在一瞬间的眩晕后就被人摁倒在了地上。

她感觉全身都痛得厉害，但脖子上的伤口已经麻木了，或许它仍没有止住血，因为不断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身体向下滑落。

姬易文出现在她眼前。她抓起姬西桃的脸看了半天，才说：“我想起你了，西桃，或者，该叫你表姐？”

姬西桃感受到身后人的施压，只能笑道：“好久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这么多年都没你的消息，原来是等着今天呢。”背后那个女人说，应该是刚才躲在林子里的人。

两个人都在这，公孙呢？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去追他了？

“误会误会，我没想参与你们姐妹的竞争。我只是个不入流的刺客而已，连雇主是谁都不知道。”姬西桃缩了一下身子，夜晚的寒意开始侵蚀她的身体——或许是失血过多了。

“哼，还能是谁，肯定是我的好妹妹啊。”姬易文冷笑一声，抱着胸道，“幸好我感觉不对，才没让阿梓出来。”

“我没兴趣参与你们，当初我母亲就说过了。”姬西桃说。

“但你还是参加了。”姬易文直起身往林子深处看去，“另一个人还没抓到吗？”

忽然，林子里传出一声枪响，

姬西桃在身后女人松懈瞬间挣开她的束缚，一拳击在女人眼睛上。

姬易文抽出匕首向姬西桃冲来。

姬西桃的手因为气力耗尽而颤抖，虫鸣在她耳边忽远忽近。她感受到腿侧联络器震动了三下，是公孙。

联络器仍然在以某种规律震动，传达着他所在的方向。

她跟随着这些无声的信息，奔向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