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盛都城出来,顺着官道往南,万里晴空,百里空旷。
一路上百里路都不见成规模的城池,只分布着一些官驿、客栈和零零散散的村落。
官道顺着北域群山相连处的沟壑而建,如同一条土色的长蛇蜿蜒盘踞在山间。夹道两侧的山丘上,草木初黄渐赤,一丛丛地夹杂在苍翠的底色中,平添秋日的萧瑟。
一辆青色篷布的马车,被两匹栗色良驹拉着,不急不缓地在官道上前行。
秋日炽烈的骄阳炙晒着小小的马车,连拉车的马儿喘息声都有些粗重。
车前的门帘掀起,一只细白的素手探出,把个蓑笠戴在赶车的人头上。
“星垣,真的不换人来么?你这样太辛苦了。”
赶车的少女把头上的蓑笠扶正,平淡地道:“无妨,反正我坐在车厢里也憋闷。”
贵女叹了口气,放下车帘,目光依次瞟过坐在车厢对座的两名男子。
今日离开慈寿寺,玉壶长公主换下了华丽雍容的宫装,穿着一身便于行走的鹅黄色襦裙,不施粉黛,未佩珠钗,仅在襦裙绦带上系了个腰佩,打扮得像个出身殷实人家的清丽女郎。
她盯着其中一个佯装瞌睡的人说:“老师,您还真好意思,这么烤人的大太阳,让个姑娘家赶了一路的车。”
对座的少年见状,立刻弯着身子站起来,道:“我这就去换她。”
“喂,你瞎凑什么热闹?”
装瞌睡的男子睁开眼,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脚挡住他:“礼乐射御书数,你这从小爹不疼没娘爱的野小子会哪样?还御车,不把车赶沟里去就谢天谢地了。”
澹台烬冷冰冰地看着他:“想必大国师从小被教化得好,怎么不见你御车做个示范?”
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萧珠扶额,说道:“如今天道乱序,随着时间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修真者,发现向凡人降级出手不会受到天罚。”
“凡人界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混乱,这种时候君子六艺有什么用?”
她对闻犀道人嘴碎先挑事的行为很不满,扭头对少年说:“来,澹台殿下,我教你点有用的。”
贵女从衣袖中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夹在两根纤细的手指间。符纸上是用朱砂绘制的繁复而玄妙的图案。
“这是本宫今晨出发前抽空画的蹈火符,杀伤力谈不上很大,但若催动得当,可以瞬间形成一个骇人的火球,能在紧要关头迷惑对手,为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
她演示给少年看,随着咒文念出,一簇细小的黑烟从符纸上冒出来。
“我身体不好,现在车厢内的空间也狭窄,稍稍催动一小下,就是这个效果。”
澹台烬接过符纸,凝视着上面笔画鲜红的图案。
她竟然还记得,在出宫启程去慈寿寺之前,说过要教自己些符箓术法用于自保的事。
他学着长公主的动作,念出咒文催动——
然而,符纸一点变化都没有。
“别气馁,初学这样很正常,大部分人努力几十年都不成呢。”萧珠安慰他道。
“噗!”一旁的闻犀道人嗤笑出声:“贫道还紧张了半天,担心你上来把马车给点了,结果连缕烟都没有。”
青年道人懒洋洋地松开了蓄势待发的手印。
萧珠看见,真诚地向他建议:“既然老师都准备好要催动引水符了,干脆把那张引水符箓赠予澹台殿下好了。”
“别想,没门。”他瞟了她一眼,说:“其实刚上车我就留意到了,你什么时候多了个琉璃腰佩?这坠子看起来不似俗物,看色泽,是什么水系法器吗?”
长公主腰间的绦带上,系了件冰蓝色的琉璃坠子,似是微雕的箜篌造型,在昏暗的马车里散发着蓝幽幽的光。
“这个啊,从叶二小姐那儿顺来的,横竖她也用不着了。”
特意大剌剌地系在襦裙上,果然如她所料,这是连闻犀道人都不认识的神器。
昨日搜魂时,叶夕雾的身体因为识海动荡而做出抵抗动作,坠子随之从衣衫里掉出。
萧珠在醒来看见它的一刻,就莫名感受到了神骸力量的吸引。
它不可能属于原先的叶夕雾。
黎苏苏说自己是掌门之女,这东西很可能是仙门的秘宝。
佛家修建寺庙果然很会选址,慈寿寺真是风水宝地,居然一次从那里获得了三件神骸——虽然其中两件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萧珠用手托起那冰蓝色的腰佩,催动灵识施力,坠子便化作齑粉,消融进入到她的身体中。
当神骸沉入识海的瞬间,那些声音显得比以往更加兴奋。
是宇神,是凤凰一脉的力量!
它们欢呼雀跃着:当初琉族道灭之时,凤凰遗部自毁灵台,化作人形向巫族俯首,混沌重开后,后裔竟然列居至巫族道统的神位,现在,凤凰的灵机终于重归我族了!
所以,你们是琉族,对么?她问。
说什么你们,是我们呀。
那些声音渐渐停止了喧嚣。
啪——额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下。
萧珠捡起掉在襦裙上的一颗小榛子。
“老师,干什么砸我?”
对座的闻犀道人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另一颗榛子,咬开后吃掉了果仁。
“魔怔了吧你,”他眯着眼睛嗑榛子,“好好一件法器毁了它干嘛?”
对面,澹台烬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盯着榛子很好奇,闻犀道人没有半点要分给他的意思,自顾自一颗接一颗嗑得起劲。
马车的车辕压在官道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噪声。
瑰丽的红霞从车帘飘动的缝隙间照进来,散成一片金色光辉。
她把从襦裙上捡起的小榛子塞进少年的手里。
“我对这件法器一时心动,但转念想来,还是更不愿再和叶二小姐有任何纠葛。”她坦然正视自己的老师,气定神闲地撒谎。
“是么……”闻犀道人瞳仁的颜色很浅,在遍布小半张脸的符文刺青映衬下,透出些许妖异。
他突然毫不顾及形象地大笑起来,适才的妖异感一扫而空:“为师没教过你吗?杀人夺宝乃大道正统,你不想再与那小仙子产生因果,好说,一杀了事永绝后患。”
“何苦迂回毁掉法器呢,当个饰物也好,晶莹剔透怪好看的。”
萧珠见状,也露出柔和的笑意:“在擎宇阁时,老师教导我的大道正统,从来是明心见性,常德不离。”
“不过,就算大道正统随老师的心情而时时变化,珠儿还是很感激,老师愿陪我任性这一次。”
闻犀道人被她一本正经的感激之辞肉麻到,摆摆手说:“贫道早不耐烦当那劳什子国师了,小公主终于想通,不再闷在盛王宫里沤蘑菇,为师谢天谢地。”
三界四洲遍地机缘,盛国的颓势已显,留在那里,估摸着也借势不到更多王族气运了。
何况,自从遇见那景国质子后,萧氏的小公主就变了——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车厢里侃天的气氛正浓,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星垣撩起车帘,探进头来说:“天色暗了,据我观察,这一路相隔约二三十里地才有一间客栈,咱们今日就在此落脚吧。”
澹台烬望向外边,只见一座泥坯青瓦的两层屋舍坐落在距离官道不远的野地里,门头挂了块看起来还算周正的牌匾,上书“玄青客栈”几个大字。
这客栈的名字起得怪里怪气,字面意思就像黑店换了个雅号。
“太阳还没落山,我们要不要再赶一段路,找家官驿入住?”澹台烬提议。
闻犀道人立刻找到攻讦他的机会:“不知道官驿的宿银比客栈要贵很多吗?你现在吃的用的都是我和公主的俸禄,还挑三拣四,要不要找家店把你压那儿洗碗抵债?”
“老师您差不多得了,真幼稚。”
萧珠嗔怪道,起身下车:“黑天行路危险,今儿就在这里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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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因为暮色已渐西沉,玄青客栈的人气比预想的要热闹一些,店门前零落停放着几驾车,马车、牛车都有。三两匹骡子毛驴之类的牲口,被栓在钉桩在大门一侧的木栏杆上,悠哉悠哉地咀嚼着石槽里的草料。
推开虚掩的店门,客栈里面灯火明亮,不大的客堂里摆着数张方桌,几名无精打采的住客在默默用着餐食。
“几位住店?”
兴许因为开在荒郊野外,掌柜招呼客人的态度谈不上热络,手底扒拉算盘珠子的动作没停,抬眼瞧见来客们锦衣规整,才给了个正眼。
“上房有么?”星垣走到柜台前。
“店小简陋,不分上中下房,”掌柜粗声说道,“房间全一样,五十文一宿,要几间?”
“来四间。”
“三间就成。”星垣正要掏钱,闻犀道人却拦住她说:“女郎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掌柜闻言,又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
这家客栈开在官道边上,以前人气尚可,官道上往来的商队行人颇多,近年来生意却愈发艰难。
最近,要跟景国开战的传闻闹得人心惶惶,又有南赡部洲的灾民流亡北上,沿途各县家家闭户不出,生怕仅有的一点家当被流民洗劫了去,是以连开在官道旁边的客栈,人流都寥落了很多。
刚进店的这四名客官,那道人打扮的男子最引人注目,半张脸骇人的刺青,搞不好是个会法术的修真者;说要上房的少女腰佩长剑,一副江湖侠女的做派,看着不好惹;后面跟着一对年轻男女,看起来是普通人,虽说女子从面上看似有不足之症,但气质清丽平和,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她身边的少年生得更加貌美,气息却莫名地令人生厌。
比起现下客栈里其他垂头丧气的住客,还算是让人满意的客人——
掌柜从抽屉里掏出三把铜铸的钥匙扔在桌上:“上楼左转,落着锁的三间。”
客栈的台阶是竹木搭建的,踩上去吱嘎作响。
几个人上来二楼的回廊,星垣开始分发钥匙,却没有单独给澹台烬一把的意思。
少女剑修攥住手里的铜钥匙,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质子,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么,当女郎的跟班,就要有跟班的自觉。”
“女郎身娇体弱,你可要好好看顾,”青年道人笑嘻嘻地应和,“欠债打工天经地义。”
萧珠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们。
望而不得,无撼本心。这是星垣所修的道。
她为了坚固道心,把澹台烬往自己这里推,没有问题。
但闻犀道人是为了什么?
在抹去黎苏苏的记忆后,他是世上仅剩的知晓她二魂共壳之人。
朝夕共处十九年,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比起莫测的闻犀道人,萧珠觉得,还是和景国质子相处省心的多。
澹台烬从出生就背负着魔胎的诅咒,内里却像个懵懂的孩子,稍微向对普通人那样对他好一些,就坦诚到任由自己吸取魔息,虽然她善意地欺骗他说那是“真气”。
对旁人敞开识海,是修真大忌。
灵兽都有保护自己识海的本能,如果他不是全身心地信任她,万万做不到如此。
至于闻犀道人……算了,不想了。
肉体凡胎之身,思虑太重容易短命。
“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
萧珠从星垣手中接过钥匙,从善如流拉起少年的手:“澹台殿下,我们进屋。”
作者有话要说:重羽领便当。
在晋江写国产剧同人是单纯为爱发电,流量低,也不会带来任何身外之物。
所以真的很感谢给我评论的小伙伴们,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单机发电,比心~
下一章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