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贺玄睡得很不安稳。也许是受到了风水镇的影响，梦里他又回到了前世，他亲手拧断师无渡头之后发生的事……

师青玄狂叫了不知多久，只叫得魂魄好像都飞了，也不知是何时才停下来的。待到谢怜随着他的意识清醒过来时，他已然在血淋淋的地面上瘫坐了许久。

而贺玄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一手提着师无渡双目圆睁的头颅，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半晌，贺玄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

师青玄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神台上的一排骨灰坛子，以及地上那两把支离破碎的扇子，许久，讷讷地道：“……我想死。”

贺玄冷冷地道：“你想的倒美。”

紧接着，贺玄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师青玄闭上了眼。

但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贺玄有什么动作，师青玄又不由得睁开了眼，但是眼里已经失神，或许也分不清现实了。

贺玄也并没有要取师青玄命的意思。他伸手在师青玄面前顿了片刻，然后只是将锁着师青玄的镣铐扯断，又拽起坐在地上双目失神的师青玄，将他带到了一间屋子前，就把他又丢在了地上，自己提着师无渡的头，径自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对着门的那面墙前摆着一张神台。正是方才贺玄用法术传回来的，供着他家人骨灰的那一张。

他将师青玄带进来又丢到地上，再将师无渡的头放在供桌上，然后跪在桌前的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开口道：“爹，娘，楠儿，妙儿。今日，我已亲手杀了害死我们一家的人了，几百年了，我终于……大仇得报……我将此人头颅拧下，以祭亡魂。爹，娘，楠儿，妙儿，我……为我们，报仇了……”说到这里，贺玄却又说不下去了。

他转头看了看失神地坐在地上的师青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爹，娘，楠儿，妙儿……我……”其实还是心软了，其实还是没法下手杀了师青玄……

贺玄闭上眼，复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沉沉地又磕了下去，说道：“原谅我……虽然我不能杀他，但他的后半生也不会再有多好过了。就当是……还他这么多年来的挚友之情，留他一命吧……对不起……”

再起身时，贺玄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仍旧是那幅清冷阴郁的样子。

他转身走到师青玄身前，看着他现在这幅样子，心里没来由的烦躁。撑着额头想了一会儿，他又伸手提起师青玄的衣领走出小屋。站到屋外，贺玄先抬手解了黑水鬼域的诅咒，又动动手指幻化出了一道水门，提着师青玄走进那道水门，就回到了岸上。

缩地千里。花城能用骰子开缩地千里，贺玄同样也能用水门开启，并非一定要画阵。只不过卧底地师的时间长了，缩地千里阵画起来倒是得心应手，水门使起来倒没那么顺手了。

贺玄抬眼看了看四周，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想好要把师青玄放到哪里。不过缩地千里一开，就默认接通了他心中想到的第一个地点——竟是皇城。

“皇城么……”贺玄又低头看了看还在出神的师青玄，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当初师青玄便一直吵着要来皇城吃茶开宴席，虽然最后没来，但是没想到啊，自己还是习惯性地把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

贺玄避开了拥挤的人潮，在四周瞧了瞧，随意找了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将师青玄又丢在地上。

“师青玄，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认识我？”贺玄对着师青玄喃喃道，虽然知道他估计根本没听进去，“可我又何尝不是呢。以后，你的‘明兄’，就再也不存在了。好好待在你的凡间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之前给了他们兄弟二人两个选择的时候，他便说过，只要师青玄亲手割下师无渡的头，再自己滚到凡间去，那么他可以当他不存在。虽然最后师无渡是被自己杀死的，但是他毕竟对师青玄下不了狠手。杀也不成，换命也不成——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头先说的来，把他丢到凡间，从此以后就当他不存在吧，是死是活都与他没关系了。

没关系了……

贺玄沉郁地回到了黑水岛，将岛上的重要东西都用法术传到了另一座岛上。如今上天庭已经知道了黑水岛的具体位置，而且裴茗还在岛上，一会儿只怕还会有人过来找他，还要给师无渡收尸，他这个地盘已经不能要了。

再去到新的岛上，贺玄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祭着骨灰的神台，然后就开始坐在地上发呆。

大仇已报，贺玄沉淀了几百年的恨意一朝发作完后，突然就感到了一阵空虚。黑水沉舟因恨而出，恨意，就是支撑着他继续活在这世上最大的支柱。如今，这支柱忽然一下就没了。

贺玄的眼神懒懒地扫过屋子，忽然发现神台下面似乎还丢着两把破扇子。他走过去，捡起那两把破破烂烂的风师扇和水师扇，又恍惚了许久。他盯着扇子发了会儿呆，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将风师扇收了起来。

他隐约意识到了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又捋不清头绪。

贺玄就这样天天在新黑水岛上若无其事。他总感觉自己的心里会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原本他想着重新开始，反正他分身那么多，或者随便易容一下也不一定会有人认出来。但是贺玄总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放不下，让他安不下心。

这一日，贺玄又从角落里翻出了那把破破烂烂的风师扇。但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感觉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贺玄一手撑住头，一手握着风师扇，很快便猜到了缘由——铜炉开山了。他与花城情况不同，修炼方式也不同，虽然他也并不是很清楚花城的应激法门是什么，但他对于自己这应激的法门确实是很无语。

……

不多时，贺玄便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反正等情况好转了就能醒过来了。贺玄心想。

但这一次他睡着之后，脑海里浮现的竟不是如往常一般黑洞洞的场景。贺玄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山林。

他不禁皱了皱眉：梦？

几百年了，自己做过的梦屈指可数，而且几乎每次都是梦见自己还有家人惨死的场景，在一次一次地告诫自己不能忘记仇恨。但是这个场景似乎不太像……贺玄抬眼看了看四周，发现这个地方他似乎来过。

然而还未及深思，贺玄便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是师青玄！贺玄登时愣在原地，也记起了这一幕究竟是哪里。

这里是他和师青玄初见的地方。

那时的师青玄似乎也刚飞升不久，还很稚嫩，很多事情都不太懂。师无渡帮师青玄练了把法宝，便是风师扇，师青玄想着要尽快驾驭这法宝，来到凡间想要找几个妖魔鬼怪练练手，却一不小心惹了些麻烦。就在这时，贺玄恰好路过这里，便遇上了他。

师青玄急急忙忙地跑着，边跑边不时地回头往后瞧，似乎是在躲着什么东西。结果一个不小心，就撞上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贺玄。

“哎哟……什么东西啊……”师青玄揉着额头说道，一边抬头看了一眼。

贺玄心里已经是一团乱麻，还没有什么动作，就又听见师青玄刚刚跑来的地方传来了几声嘶吼。

师青玄一听这声音，立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便拉着贺玄一起跑。一边跑还一边解释道：“那个，这位小兄弟，抱歉抱歉！刚才是我没注意看撞着你了，那边现在有几个不太好解决的鬼怪，你你你你你也不用担心，有本……有有有有我在，它们也不会贸然伤人的，就是难缠了点……额，那个，这个，就是我们现在先躲一躲，我再试试看叫人来帮忙……”

但是贺玄却似乎不太担心，只是他还没想到该说什么，自己却先开了口：“你碰到什么了？”

说完他又皱起了眉。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准确地来讲，应该是不是现在的他说的！也就是说，这个梦里是在回忆当初的事，但是他并没有操控自己身体的权利。不过反正是已经经历过的事情了，也无所谓，贺玄便放松了下来，随着事情继续发展。

师青玄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反正有好多鄙奴，但是也不知道它们是跟着谁的……哦，你可能也不懂……”贺玄并未表明身份，身上也没有灵光，师青玄便默认他是个普通人，所以才会担心他被鄙奴那丑东西伤到，就拉着他一起跑了。

二人跑了一路，师青玄已经快跑不动了，贺玄只好面无表情地拉着他躲进了一丛灌木里，心想：这人方才跑来那一瞬间，可以看到他身上灵光也不浅，看起来至少也是个神官，怎么还会怕鄙奴那玩意儿？

师青玄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在一旁用自认为贺玄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嘀咕道：“我这扇子法宝都还没用顺手呢，就碰着这种难缠的东西，要是我会使剑，也不至于跑。哥也真是的，哪个刚飞升的小神官，能立马用得顺手这种法宝……”

贺玄一听，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名刚飞升的小神官，而且十有八九是被人点将上来的。但是很奇怪，贺玄发现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小神官，但却总有种奇怪的熟悉感。正想着，贺玄便稍稍地端详了一下师青玄，这才发现他这张脸确实很眼熟——这小神官与他身死那夜来看他的那个人长得好像！这么一想，再加上方才师青玄嘀咕的那声“哥”，难不成……贺玄再次看向师青玄，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悄悄抬眸朝着鄙奴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喝退了那群鄙奴。

但那日，师青玄也没向贺玄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匆匆道别后便离开了，走之前还执意将贺玄送到了安全地点后才放心离开。

贺玄看着师青玄离开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

没过两日，贺玄便顶着地师的身份去了一趟上天庭。他正想着是不是该去打听那天那名小神官和他哥的事情，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耳边还响起了熟悉的嗓音：“你好啊，听说你是新飞升的地师？”

贺玄还没回过头答话，那人便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叫师青玄，风师青玄。既然同为五师之一，不如交个朋友？”

贺玄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那人居然是五师之一的风师？那能弄得那么狼狈也真是难得。于是他回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师青玄。

意料之中，师青玄见到这张脸时，也明显愣了一下：“小，小兄弟？是你？”

贺玄不回答。

师青玄哈哈干笑了两声，说道：“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原来我那天在凡间遇到的，居然是……地师大人？”随即他又轻咳了两声，“那真是太巧了，不知地师大人叫什么名字啊？”

贺玄淡淡地回道：“明仪。”

“明仪……？哈哈，那……很高兴认识你呀，明兄！”师青玄笑着说道，“嘿嘿，那天……就是意外，明兄你就别记着了吧……”

贺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径自走了。

师青玄立即跟了上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明兄明兄，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喝酒呀？”

“明兄，你饿了吗？要不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请客！”

“明兄，你就忘了那天那件事儿吧……真的……”实在是太丢脸了……

贺玄任师青玄在他耳边没完没了地叨叨，当时的他无奈地揉了揉眉间，想着怎么让这人闭嘴。

而现在的贺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但是一想到如今、以后他都再也听不见师青玄在他耳边这样聒噪，心中竟微微泛着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