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意外，她利落地给楚遥拿了一张A4纸，一只黑笔，催促道：“你也不必每个都写，我们还有技术人员可以帮忙排查，你的想法也只是个参考。挑你觉得最有可能的写就行，写快点。”

尽管秋刀这么说，楚遥还是在那张纸上写了三十二个名字，包括她得罪人的时间和地点，对方大致身份，把A4纸正反面都写得密密麻麻的。

这次，秋刀沉默了几秒，然后她指着一个名字，开始提问：

“高一时期，学校西门口最近的女厕，你为什么跟一名四十岁左右的校外女性起冲突……？”

楚遥两句话概括了那场冲突的精髓：“哦，那天是校园开放日，一名路过的太子妈带着她还在上小学的熊孩子来蹭我校厕所，好死不死来了女厕，那欠揍崽还趴下偷窥。我看不过去说了句男宝应该去男厕，那太子妈怼我说‘就你金贵怕看？’，我就回怼了句‘你不金贵你怎么不带你儿子去男厕，不知道男宝来女厕要烂根吗’，她就气冲冲地威胁要我好看。”

秋刀追问：“既然是路过的，应该也不知道你名字和底细，为什么要写她？”

楚遥叹道：“我当时在当接待志愿者，挂了写真名的胸牌，而且我后来才知道，那女的居然是我一个男同学的姑妈的牌友……这闺蜜群这么一聊，家族群再这么一转，一来二去的她就知道我的事了。那男同学的名字就是排她前面一位那个，叫王金贵，曾因为拿我编荤段子，被我揍哭了，后来他觉得丢脸就转学了，据说在新学校他还天天跟人说我在外面做/鸡来着。”

……

秋刀继续问下去，发现楚遥还当堂怼过不下五个散布“女孩子擅长死读书，男孩子思维更活后劲更足”、“女孩子性格不要太强势，不然男的都要被吓跑”、“男主外女主内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格局”之类言论的老师，把不下七个男同学的网络下头言论截图下来实名挂在学校吐槽墙上，还创下过请教导主任和校长一起围观宿舍门口天天挡路的难舍难分小情侣，报警把校园欺凌者送进局子，帮同学一起收集证据把xsr惯犯教授告到法庭……等壮绩。

真要说起来，又有理由恨楚遥，又知道她在校事迹的人，还真不少，这些人一旦受到点诱惑或鼓动，去出卖她的信息，去造谣抹黑她的形象，也并不奇怪，要一个个排查，也是不小的工程量。

幸好，秋刀培养的技术团队实力过硬，而这次事件的主谋又无意间留下了个泄露真人信息的把柄，被大数据给捕捉到了，秋刀并没有为那张名单烦心多久，一个捷报电话就打来了。

秋刀用三分钟打完了这个电话，眉头一下子舒展了许多，对楚遥说道：“恭喜你，幸运儿。这次陷害你的主谋，在他去过的一个网吧，对着门口摄像头比过一个剪刀手，就这一秒，他的脸被录清楚了，真实信息也被扒出来了。他很谨慎，每次都换个网吧用小号匿名骂你，要不是这个剪刀手，我们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把他找出来。”

楚遥觉得好笑：“他为什么要对着网吧摄像头比剪刀手？”

秋刀眼中浮现出轻蔑：“他那天穿了双崭新的贵牌鞋子，那头金毛狮王一样的毛也像是刚染的，可能觉得美上天了，按捺不住炫耀欲吧。”

楚遥觉得更好笑了，但也并不意外，这种不分时间地点开屏的雄孔雀并不少，其实说他们是雄孔雀还侮辱了孔雀。

在这个大数据时代，一句匿名话语可以被精准定位到发布时间和地点，一张脸可以关联起一个人一生的行动轨迹，再怎么自以为隐秘的行动，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何况是有组织的多人行动。所以，秋刀从不担心她找不出幕后主谋，只是连她也没想到，这件事竟以这种堪称滑稽的方式，飞速完成了。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把这个捣乱的团队连根拔起，让他们不敢再造次，最好还能杀鸡儆猴，这才是她要的结果！

秋刀把她的技术团队发来的“剪刀手”照片给楚遥看，可记忆力优越的楚遥，对这张颇有特色的鞋拔子脸，竟然没有半点印象。

秋刀又把主谋的名字报给了楚遥，让她再仔细点回忆关于这个人的事。

楚遥念叨着“付明清”这个名字，想起一个埋藏在三年前的细节，有些惊讶。

“刀姨，我不确定我的记忆有没有出错，付明清这名字虽不常见，但也可能刚好有重名的。劳烦你查查，他是不是有个叫周方昊的铁哥们儿，这个人三年前因为政审不过关，在成人试炼游戏里失去了获得超甲等评级的机会？”

秋刀又去打了几个电话。十几分钟后，她收到一条信息，对楚遥说：“他确实有这么个朋友，他这朋友现在还是个小有名气的读书类博主，不过已经改名叫周乾坤了……周方昊三年前玩的试炼游戏叫《拒绝□□》，这个游戏，我没记错的话，是你那一年玩的同款吧？”

楚遥点了点头：“当然，我化成灰也忘不了，那一年积分排我前面的两个男的，政审时一个被查出多次无证驾驶，一个被查出庆功时组团PC，到手的超甲等名额就这么飞了，让本没有机会的我给补录上去了。”

秋刀也回想了一下，那一年招生时她恰好在忙别的要紧项目，招生的事她没有多管，对周方昊这个人也毫无印象。但她确实是记得，那一年是有那么两个被媒体评价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学生，一个是“周姓学生”，一个是“孔姓学生”……当时网上还有很多人替他们惋惜，替他们辩解，那些言论她看着生气，就没有再看。

幸好楚遥对这事记得还算清楚。

不过，政审被刷的周方昊根本没资格参加超甲等学生的见面会，更没资格参加她们的培训，楚遥是怎么认识这个人，怎么知道这人朋友叫什么名字的？

看出了秋刀的疑惑，楚遥补充道：“刀姨，我说实话，你别笑话我，那年的某新闻爆出来之后那两人火了，社交账号也被曝光了，我当时幸灾乐祸地去围观他们哭惨来着……就看到周方昊经常提到‘还是兄弟好，老付今天又请我喝酒了’，‘付明清真够意思，下辈子我们还当兄弟’之类的话。”

楚遥这人一向喜欢追根究底，开始围观周方昊之后就顺带抱着“观察物种多样性”的心态去翻了翻他过往的社交记录，发现他和付明清甚至经常写一些类似“友人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小作文互相艾特对方，打麦麸擦边球博关注，居然还真圈了不少cp粉，嗷嗷给他打赏……这一大无语事件，再次降低了楚遥这一中二病患者对人类本就不多的好感和信心。

不过，这个细节，楚遥没打算说，省得污了刀王的耳朵。

秋刀确实有点想笑，不过不是笑楚遥，而是笑周付两人所谓的“兄弟义气”。她进军管理层之前，在教育一线待过好些年，深感人类男性这种生物，无论什么年龄段，似乎都不乏一些可笑的“兄弟义气”——一起逃课是义气，一起举报老师是义气，一起搞校园霸凌是义气。往往你再怎么跟他们讲道理，他们都觉得兄弟义气大过天，无条件支持兄弟才有“男子气概”，至于告诉老师兄弟做错了？开什么玩笑，这种“可耻的告密”，对这些崇尚“男子气概”“阳刚之气”的的男宝来说，只有“心机重”的女孩子和讨厌的“娘娘腔”才会做呀，他们耿直率真的爷们儿才不会这样呢！

从用语习惯和思维逻辑来分析，这次给楚遥泼最多脏水的，居然是跟她毫无交集的付明清。而根据现有信息来判断，付明清做这事儿的动机，无非也就是为了“兄弟义气”——他才不管一个跟他无怨无仇的女人的人生会不会被他毁掉，谁叫她胆敢占据他兄弟“应有”的名额？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年的考生质量实在一言难尽，哪怕是补录，她们这边挑来挑去也只看得上楚遥一个，另一个名额宁可空着，付明清现在造谣的对象，估计就是两个了。

秋刀很庆幸，她们那一年补录进来的是楚遥。她粗略看过那些谣言，段位并不高级，以她对楚遥的了解，楚遥要完美处理这些谣言并不难，为了捍卫自己的立场，她从不怕惹事，并且已经积累了想当的应付挑衅者的经验。

她想要干的许多大事，都势必要得罪很多既得利益者，她最需要的就是“不怕惹事”的战友。

想到这里，秋刀友善地拍了拍楚遥的肩膀，说道：“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大概再过一个小时，更详细的调查资料就会发到你邮箱。趁这个时间，你们团队赶紧开个会，商量一下打算怎么回应那些谣言。一个小时，给我三个plan，不难吧？”

第一次被秋刀如此亲切对待的楚遥有些惶恐，又有些受宠若惊，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好的没问题，包我身上。”

十五分钟后，紧急被召集在一起的四个重要团员们，在临时批下来，还散发着上一拨人留下的乌龙茶清香的小会议室，传阅着秋刀给楚遥准备的“谣言资料大合集”，神色一个比一个凝重。可是，本该最紧张的当事人，她却在悠闲地吃着开会前五分钟刚从楼下自动贩卖机买回来的芥末薯片，嘎嘣脆，美滋滋。

笑点低的副文案欧夜叶这次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哪怕那些谣言里确实有很多好笑的病句，她一边皱着眉问候那些造谣者的爹，一边愤愤不平：“虽说你这人确实有毒，但说你对X中毒到一晚上没有男人都不行，随便拉个快递员就能乱搞也太过分了吧！”

泪点低的主美徐雅琪直接气哭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呢！熟悉你的人都知道你为了学术掉过多少头发，熬过多少辛苦，他们怎么能说你的优秀毕业论文是睡出来的！”

毒舌的数值策划高胜楠稳定输出：“知道有人神志不清，没想到有人神志不清到用嘴拉稀，是在厕所里吃了多久啊？你这个‘幸运的楚同学’白捡一个超甲等名额那事儿当年上了多少个新闻，前因后果那是写得一清二楚，他们哪怕造谣你未卜先知用邪恶巫术控制你前两名去提前犯罪，也比造谣你跟未来城高层有不正当关系靠谱啊。这些故事编得跟地摊霸总文学一样，你要真有一个法外狂徒只手遮天病娇霸总撑腰，这些人早就被株连十族了，还能蹦跶这么多天？”

逻辑程序员斯爱达皱着眉说：“我只看了五页，就发现八个逻辑错误，十三个语病，六十九个错字……其他的我看不下去了，我怕我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被这些精神污染全弄枯。”

楚遥没有说话，直到一大袋薯片吃完，才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开口道：“莫慌，小场面。”

徐雅琪愣了：“你都不生气的吗？”

其他几人虽然没她反应那么大，但也有些疑惑。

和楚遥当了几年同事，她们对她的一大印象就是沸点低，虽然她并不怎么会让情绪影响她的办事效率，但她容易陷入情绪，是真的。

可她现在看起来确实是毫不在意——不，也并不是毫不在意，她眼中甚至还有一丝准备虐渣的兴奋。

楚遥笑着回道：“有一点，吃了袋薯片调理了一下，就好了。”

徐雅琪仍有些难以置信：“这些话，你都……看过了吗？”

她担心楚遥是怕让她们担心才故意假装镇定。

她并不是唯一有这种担忧的人，相处得久了，谁不知道楚遥是一个多讨厌示弱的人？她没有什么美女包袱，但是有点强者包袱，她可以当众讲很多笑话和段子，一人饰演多角倾情演绎狗血戏剧，甚至跳水草之舞和蘑菇之舞……但是唯独没有当众诉过苦。

楚遥看得出她的担心，安慰道：“等你们的时候，我就大致翻了翻。本来还有点紧张呢，看完之后觉得‘就这’？安心吧！吃一袋薯片的时间，我已经想出了五个公关plan……”

心直口快的斯爱达打断了她，把某个手机页面递到她跟前，严肃地说道：“你要不要看看现在不明真相的路人是怎么跟风骂你的？你要不要看看你的照片已经被p成多少种不堪入目的样子了？楚遥，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我们……”

楚遥的笑容消失了，她盯着斯爱达，什么也没说，但斯爱达莫名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让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楚遥的面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是极其不好相处的，简直写满了“凡人离老娘远点”。

她有着浓眉高鼻上挑眼角，浓黑如深夜的眼睛，因为长期熬夜，显得更加死白如鬼魅的冷白皮肤，还有一张自带“生人勿近”“我很冷漠”“我不好惹”气质的薄薄三角嘴，由于搭配得宜，算得上是大多数人认可的“第一眼美人”。但在推崇“温婉女子”的逢昌国主流文化语境里，她这样的脸，也很容易给人带来“刻薄”“傲慢”“轻浮不善”等印象。

哪怕极力剔除这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不自觉的刻板印象，人们也难以忽视她身上散发的支配者气质，只要她想，她就能随时散发出鞭子一样的目光——还是刺鞭。

楚遥只沉默了几秒，但对于在场其他人来说，那几秒却恍如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忽然间，她的笑容又像变戏法一样，回到了脸上，同时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你们相信吗？我第一次被骂‘不要脸的狐狸精’‘该死的婊/子’，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们也知道的，现在的小学生很早熟，五年级也到了争风吃醋的时候了。那时候，我后桌的男生觉得我这个小组长每天笑着提醒组员交作业，就是在勾引他。终于有一天，他自以为是地表白了，然后被我拒绝了，然后他爆发了，一边尖叫着骂我，一边扯着我的头发打我……没有一个人来帮我，一半的人在看戏，一半的人在起哄……我那时候难过死了，可是就连那时候，我都能抄起凳子把他揍趴……”

她就像在叙述旁人的事一样平淡，但这更让她们心惊。

像她这么容易情绪波动的人，得是经历过多少这样的事，才能修炼到对此接近心如止水的地步？从小学开始……

楚遥继续说道：“所以啊，我如果现在还因为这点小场面就崩心态，不就白活那么多年了？我没有逞强，我只是真的习惯了这种事，也习惯了不把它当回事而已。我也习惯了给自己洗脑，天选之女，世间英雌，往往总要经历点磨难才能成大事的嘛。”

一时间，一股感伤又热血的中二气息，充斥着整个会议室。

但是还没等队友们也跟着喊出热血的口号，楚遥就自己打破了这种热血的气氛，无缝切换到沙雕脱线风。

她说道：“啧，回忆和煽情真的容易使人饥饿……要不我们先点一些吃的送过来，然后边吃边聊我们的危机公关plan？……话说我都这么惨了，你们应该能宽容我在你们面前吃臭豆腐和螺蛳粉吧？”

感觉自己感情被欺骗的队友们，看着楚遥自顾自地在外卖软件上下单的熟练样子，用鄙视的声音，异口同声地说道：“渣女！”

作者有话要说：斯爱达这个名字看起来很怪……其实是致敬第一位程序员爱达·洛夫莱斯（Ada Lovelace）。

这一章的剧情现实原型还是挺多的，有一些是新闻上的，有一些是我遇到过的。

遇到的大无语事件越多越感叹，一个女孩被恶意贴标签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也不是因为她有某种特定的长相，性格，装扮……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