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遥继续说着，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当代民俗学强调，民俗不仅仅是过去的遗物，它更是活跃在民间语言和文化中的存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民俗，我们当代人的民俗，就是由我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习惯，自己所在的亲缘、地缘、业缘、趣缘等团体文化缔结而成的。我们不仅仅是民俗的传承者，更是民俗的革新者和创造者！在这个科学时代，文明时代，难道我们不该努力地反思和改造惯用语言文化中不利于科学和文明的部分吗？难道我们不该认真让我们的语言，让我们的民俗变得更闪耀，更博大，更具有世界性吗？”

“所以，当我看到这样逻辑混乱、用语错误、充满了传统糟粕和刻板印象的语言，居然能够在当今的网络上大行其道，我感到非常难过，非常痛心！”

“那些兢兢业业地传道授业解惑，帮助学生用知识解放头脑的老师，如若看到她们的学生用这样的语言去攻击同胞，她们会怎么想？那些多年打拼只为给孩子闯出一片天，让孩子成人成才的家长，如若看到孩子们一打开手机、电脑，就被这样的语言污染，她们会怎么想？构成我们社会基石的，谨小慎微，奉公守法的广大良民们，如若看到她们苦心经营的好日子好名声，随意就能被这样无理取闹的谣言毁灭，她们该有多寒心？”

以一种慷慨激昂的斗士姿态，她稍稍加快了语速，批判着造谣者们剩下三个逻辑错误。

“除了上述错误，这些指控我的人，还具有滑坡论证、循环定义、模棱两可的问题。”

她快速出示了证明他们“滑坡论证”的截图，除了无脑言论，还有一些不知他们从哪个角落挖来的高糊图片和角度暧昧的侧面图片。

她实在好奇，她戴着防尘面具从街上一闪而过的照片，她参加彩虹游行时用花里胡哨的假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照片，她扮演僵尸全身都是绷带只露一只眼睛一张嘴的照片……他们到底是怎么从这些照片里认出她来的？！

代表语句：

“她不仅自己经常出国，还号召朋友们有机会都多出国看看，甚至还包养外国小白脸！都像她这样不安于室，崇洋媚外，逢昌国女□□家爱国，勤俭贤惠的优秀传统美德就会灭亡！整个社会的风气就会被败坏！这就是蝴蝶效应啊！”

“她还是阴暗□□成员呢！我不是歧视小众爱好者，可是什么哥特文化什么彩虹骄傲，本来就是不正常的，病态消极的，那些人的想法就不该被宣传！她还是文教部的，这种三观教坏大众，教坏小孩怎么办？要是大家都觉得模仿尸体很好玩，都觉得同性恋很正常，都去模仿尸体，都去搞同性恋，社会就要完蛋了，人类就要灭绝了！”

对此，楚遥批判道：

“看看这些！典型的滑坡论证。滑坡论证的狡猾之处就在于它会无限放大一件事可能的后果，它看起来有点道理，其实完全经不起推敲。你们还把滑坡论证说成'蝴蝶效应'。但你们可知，蝴蝶效应本身也只是一个夸张的假设，它没有经过科学验证，并且严格地说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拿一个未经验证的夸张概念来指责我，你们什么意思？”

“你们甚至都拿不出实据证明我的言行有害社会，就说我的言行可以让社会毁灭，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们这种极端不负责不严谨的指控，会让整个社会的逻辑混乱，语言死亡，会让教育全面崩盘，人类走向末日？”

楚遥说到这里，又出示了一张高清图片，上面是她和另外三个外国女孩在逢昌国“傲日金龙”国旗下的合照，四人手拉着手，笑容张扬而快乐，仿佛可以驱除世间一切阴霾。

这三张照片上，除了她自己，其他人的名字都在头顶上标出，足以让人看清，但并不醒目，不会干扰观众对于她们性别的注意力。

她在这张照片上停留了几秒，又把画面切换到这张正面高清照片和造谣者们出示的另一张“搂搂抱抱”模糊侧面照片的对比之上，确保观众能看清，这两张照片里的女孩，是同一拨人。

银发绿眼的Issgard，红发蓝眼的Agnes，还有亚麻色头发，小麦色皮肤的Mihaly。

这三个女孩身材高大，长相中性，在照片中的头发也剪得很短，如果只看侧面或背面，确实雌雄莫辨。

可是楚遥（在征得她们同意后）出示的这张正面合照，清楚地展现了她们作为女性独有的一种地母气质。说不清道不明，但这种气质，一眼就让人觉得，只会在女性身上出现。

楚遥笑道：

“至于包养外国小白脸？你们是在说我妹妹楚远在赫尔菲德的朋友Issgard吗？还是连Issgard的朋友Agnes和Mihaly也包括在内？Issgard是我妹妹很好的朋友，她还热爱我国文化，曾经来我所就读的帝京师范大学留学。当她和她的朋友请我介绍国内有趣的景点和文化时，作为一个前辈，作为一个民俗学生，我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我带这些女孩一起旅游，同吃同住，日夜畅谈，我们都很开心，这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们没有这样的友谊吗？如果我冷漠地拒绝了她们，你们是不是又要说我傲慢自私，破坏国际友好关系啊？是不是又要说我没有民俗交流意识，不配占据我国民俗学专业宝贵的录取名额啊？”

她紧接着出示了表明造谣者“循环定义”的截图。

代表语句：

“有道德的人都是眼睛雪亮的。都知道有道德的人是怎么样的。她这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有道德。绝不能容忍这样在公职机关待着，扩大道德污染……”

“人是理性的生物，理性活动是人的高级神经活动，她的很多行为显然是缺乏理性的，缺乏理性的人不会有她那样的行为……”

楚遥批判道：

“这些言论，假装搬一些看似高大上的定义来唬人，可是却犯了循环定义的错误。定义概念和被定义概念的互相重叠，就叫循环定义——我们一般简称为废话。比如你说水果是健康的食物，有些健康的食物叫水果，这没错，但它没有任何意义，它解释不了水果这个词到底代表什么，也解释不了什么才叫健康。”

“词语是具有多义性的，不同人对同一个词的理解可能都不同，要顺畅交流首先得保证你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可是你们连自己提出的概念的都解释不清，凭什么用这些概念来指控我？”

最后，楚遥批判的错误是“模棱两可”。

代表语句：

“我虽然只是听人说的，但那人传的八卦据说都是真的……”

“说她绝对有品德作风问题，可能太武断了，但要说她完全没问题，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指控她？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再让子弹飞一会儿吧。”

“我纯路人，不会盲目相信别人贴标签，也不会相信当事人自说自话，我等第三方更多有力的证据……”

楚遥总结道：

“这些言论，假装客观，或者假装是路人所说，可是却犯了模棱两可错误。客观的人，对一件事的实际情况如果完全无知，要么沉默要么中立，怎么会好像信又好像不信，左右摇摆？不知情的路人，眼里只有别人和当事人，哪来的第三方？再说了，已经断定当事人话语可信度不如第三方的人，还能叫路人吗？还能叫客观吗？”

说到这里，楚遥暗自松了口气。

快收尾了，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她的表情也因而变得更从容，笑容也因而变得更舒展。

她轻快地按动翻页笔，身后的大屏幕画面转换到一张自制表格上，这张表格分为“质询处”“回答处”两大框架，质询处细化列出了她批判的十一个逻辑错误的名称，回答处还贴心地用小字提示了需要他们回答的关键字词。

她的语气比她翻页的动作还要轻快：

“好了，上述就是我对你们这二十一人的质询。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也为了让你们更快回答我的问题，我还做了个省流版表格。你们只要点击屏幕右边的智慧链接，就能下载这个表格了。你们只需要在这个表格的空白处，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

“你们反复强调，愿意用性命担保你们对我的指控是真实的，想必是准备好了充分的证据了？那么，让你们在半个小时内简单概括你们的证据，应该也不难吧？”

“我静候你们的回复，我请的律师团队也在静候，半小时后如果你们拿不出证明你们没

有造谣的证据，你们自己应该知道后果吧？”

最后的最后，楚遥拿出一张手写的参考文献列表，郑重地把它对准镜头，举过头顶。

这张参考文献列表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如果全都是大众通识读物，那就显不出大学者的专业性。

如果全都是冷僻的专业书籍，那就有“脱离群众，清高自恃，闭门造车”之嫌疑。

本国书目和外国书目的比例也很重要，后者如果没有，就显得语言能力不突出，格局也不够大。后者要是太多，就显得崇洋媚外，不够爱国。

所以，在这张列了十三本书的参考文献列表上，有五本是关于民俗学、逻辑学的通俗读物，有八本是民俗学、文艺学、语言学的专业书籍。其中，通俗读物里有一本是外国原典，专业书籍里，有三本是外国原典。这些外文书籍，哪怕在世界学术界知名度远远比列举到的本国书目更高，也被巧妙地统一列到本国书目下面。

楚遥并不是什么语言天才，她虽然为了学术苦学过一些小语种，但每种都学得不怎么样，随意阅读一二三四种小语种参考文献是不可能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坦坦荡荡地把那些来自不同小语种，还没翻译过来的参考文献列出来——努力阅读了其中一章，也是参考啊！靠着请教翻译器和国际友人认真啃过缩略版，也是参考啊！

楚遥特意用她最板正的字体手写了这些文献，这样更能突出她对知识的尊重。

在这个参考文献列表之下，还有一个邮箱地址，[email protected]。

Miao（妙傲）邮箱是现今世界上最受公职人员、商务人员欢迎的邮箱，以超高的信息私密性、超智能的文件分类功能和百分百的垃圾邮件拦截效率著称。楚遥在入职的第一天就和其他部门成员一起被要求注册了自己的Miao邮箱账号，作为自己的公务账号。

不过她这种小喽啰，没什么需要单独接收的公务信息，这个账号一直处于闲置状态，没想到第一次使用，竟是在这种情境下。

虽有些愤懑，她还是收起情绪，温和谦卑地说道：

“今天这个视频，虽然是以我个人名义发出的，但我毕竟是个公职人员，而且这件事也造成了一定的公共影响。所以，我绝对愿意接受公众的监督。”

“我在这个视频里所说的话，多少都受到了这些文献的影响。现在我把这些主要参考文献列出来，欢迎所有人前来查证。如果我对这些文献理解有误，或者有什么其他不严谨之处，欢迎有话要说的人发邮箱给我，我会挑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问题，进行解答，并公开我的答案。”

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一下，目光转为犀利，语气无比坚定：

“但是，请恕我不能一一回复所有问题。我不能把太多时间花在满足别人好奇心上，或者不断重复支离破碎的语句。”

“我对于语言和时间都心怀敬畏，我想把它们更多地用到有价值的，能够让我的生活，能够让大家的生活更美好的事情上——哪怕只是一点点。”

说完，她深深地对着镜头鞠了个躬，然后抬起头，诚恳地说道：

“谢谢大家愿意听到这里。我的一些琐事原本不值得占用大家那么多时间，所以倘若有人怀着理解同情的态度心系于此，我感激不尽。为了聊以回报这种珍贵关注，我已经在我的HiShow账号上发起抽奖，今晚九点开奖，随机送出我想要推荐给大家的冷门好书二十本。账号名就是我的真名，前后都带了一个感叹号和一串葡萄图案。”

说完落幕词，她用自己温雅谦和的微笑作结，定格下一个认真严肃，又真诚亲民的形象，让她想要展现的好学者，好公仆身份完美融合。

在视频结束之后，在大众看不到的地方，她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一脸倦容地收起她的u盘，关掉电脑和投影，躺倒在这间用来录影的会议室的沙发上。

这是发在指控她的超话上面的直播视频，如果任何一个环节没有表演好，对她的不良影响，都有可能是巨大的。

四十分钟的表演好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她并不惧怕辩论，并不惧怕树敌，并不惧怕反驳大众的偏见，可是一次次的辩论和反驳，不断重复的质疑和反质疑言论，都在不断提醒她，人类之间的思想隔阂深如鸿沟，任何精妙的语言和文字，在这样的鸿沟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今天说的话，以往已经在其他地方重复了很多遍类似的。只要一想到这样的话她或许还得重复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她就觉得头皮发麻。

支离破碎又苍白无力的语言是一把把慢性杀人的毒针，她憎恨它们，却无从回避。

她喜欢扮演不同的角色，但那仅仅是在“为艺术而战”“为学术而战”的情况下。对她来说，无论是在戏剧里扮演歇斯底里的疯子，冷酷偏执的科学怪人，还是为了融入调查对象的生活，跟她们一起捡垃圾，睡大街，跳奇奇怪怪的新年祝福舞……都是“身累心乐”，都不会让她产生如此巨大的疲惫感和虚无感。

扮演一个规矩又谦卑，为文化的纯洁，为人民的幸福而战的大好人？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规矩，没有那么谦卑，更没有那么伟大。可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为了破解她认为再明显不过的谣言，她不得不戴上那虚假讨厌的人格面具，全神贯注地去表演。

事情还没有结束，她还要起诉那些讨厌的臭虫，还要在法庭上跟他们扯皮。按照秋刀的忠告，她还要找到那些臭虫过去伤害过的人（估计受害者远比她们现在发现的多），搞一个联名上诉，集众人之力，借舆论之力，给他们争取一个多罪叠加的最高刑期。

她虽然不止一次当过原告的亲友，但自己当原告，还是告一群人，还是同一遭。想到还要跟那些低级的臭虫不断周旋，还得在周旋时扮演理性克制，她就觉得无比恶心。

在逢昌国，同时控告多人的民事诉讼手续非常麻烦——自诉人需要准备海量的资料，去证明每一个被控告者违法，如果法院方觉得你'小题大做'，不予立案也是可能的。对于这个可大可小，同时涉及到民事纠纷和刑事纠纷的案件，只有把事情闹大，让检察院不得不一股脑把被告违法犯罪的关键证据收集起来，以“危害重大的刑事案件”定性，向法院提起公诉，才能最大限度地简化控告流程，也才能让那些臭虫更没有翻身的余地。

她早就做好准备要让那些臭虫为得罪她付出最大代价，她也有自信能做到。可这个反击过程确实会浪费她不少时间，这让她很烦躁。

她有那么多猫可以撸，有那么多书可以看，有那么多美食可以吃，有那么多风景可以赏，有那么多可爱的亲友可以一起玩耍，有那么多优秀的展览、戏曲、音乐剧可以看……这些宝贵的时间，被臭虫浪费任何一点，都让她极度不忿，哪怕把他们都卖了，也赔偿不了她万分之一的精神损失！

疲惫感、无力感、恶心感、烦躁感……这些情绪不断纠缠着，汇成更大的黑洞，让她陷得更深。

她应该要先卸妆的，但是她感觉太心累了，不想动。

她定了一个闹钟，半小时后的闹钟，然后闭上眼，放空自己的大脑，调整自己的状态。

此时，她假装自己她只是一个虚构的角色，只是在按照剧本演戏。

作者有话要说：Issgard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北欧歌手的名字，意思是“雪花点缀”的花园。

Agnes和Mihaly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东欧乐队成员的名字，那个乐队叫The moon and the night spir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