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舟大概确实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了。

并且溯舟也以他独有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江砚小时候如果发现父亲有一段时间莫名的心情烦躁、动辄发怒，他必然是躲得远远的，尽量减少每天同父亲接触的机会，防止惹祸上身，让对方迁怒到自己身上。江墨也是如此。作为孩子来说，这似乎有些凉薄，但也确是幼年时的他们本能的反应——父亲给他们留下的无所不能的印象，让他们总是坚信父亲能够靠自己渡过一切难关，而他们作为孩子能做到的最好的关心，就是不要添乱，不要增加父亲生气的机会。

他以为溯舟也会是这样，或者说溯舟更像是会这样做的人。以溯舟小心谨慎的秉性和那么多年来遭受折磨的经历，面对一个显然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且有能力伤害他的人，他好像更加应该小心远离才对。

但溯舟却没有这样做。

溯舟反倒更加频繁地来找他，有时给他倒一杯水，有时跟他说学着做了一份小蛋糕问他要不要尝一尝，自从发觉江砚嫌电视声音太吵他就不怎么看电视了，闲暇时间他就在画室里画画，然后也拿来问江砚这样画怎么样。他每次敲开江砚的房门，站在外面只探进一个脑袋来，手里带着各色各样他显然想要用来哄江砚开心的东西，像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动物。

江砚看着这一幕心里就蓦地一软，情绪似乎稍微平和一些。但一旦溯舟离开了房间，莫名的焦躁就又卷土重来，而且比先前更甚。久而久之敲门的声音反倒也成了烦躁的前奏，江砚没办法轻易地开心起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

烟瘾当然是完全没有办法克制了。他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在烟雾缭绕中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这种糟糕状态的。不记得了。最初导致他烦闷的原因他都一时想不起来了，他这段时间已经没有再常做那个噩梦。江砚瘫在扶手椅中望着天花板想，我在烦什么？烟雾缓慢地盘旋着上升，覆盖了他的视野。

情绪终于爆发是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

这段时间由于江砚精神状态不佳，饭菜一直都是溯舟做。但江砚又实在不怎么吃得下饭，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饱了。他打算上楼，溯舟这时小声叫住他，问：“是不是……不合您口味？”

江砚脚步顿住，回头看了溯舟一会儿，问：“你叫我什么？”

溯舟被他鲜有的冷淡神情吓得愣住了。

江砚看着他，把身子转回来，面对着他问道：“为什么把称呼换回去了？”

“我……我以为您，”溯舟站了起来，慌得语无伦次，“你，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他急着解释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江砚心想，但是他莫名地愤怒，他也没听明白溯舟在说什么，以为他在生什么气，无所谓，在溯舟心里自己有一百种理由可以生他的气，一贯如此。

江砚这回什么也不想说，他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待一会儿，房子就要爆炸了。下一句打算从他嘴里出来的话，肯定不会是溯舟想听的话，他自己也不会想听的。于是他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楼。

江砚在书房连着抽了两根烟，正在抽第三根。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儿理智，觉得可以去和溯舟好好谈谈了，他也应该道个歉的，虽然这场冲突爆发得完全莫名其妙。但是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江砚一听到这个敲门声，一下子又觉得很烦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门外的人。

门打开了。

门一开，里面的烟气冲出去，站在门口的人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江砚抬眼看过去，见溯舟站在门外，惊愕地看着他乱七八糟的房间和他手里仍然夹着的烟。江砚叹了口气。

他站起来走出去。

二人站在走廊上，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溯舟垂下眸，开口第一句又是：“对不起。”

江砚听到这个话简直想从楼梯栏杆那儿垂直下去。

他抽了口烟，别过脸吐了气，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别道歉了，我最近心情不好，不是生你气。”

溯舟抬眼看着他，眼神很专注，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溯舟其实想问为什么心情不好。他想问怎么样能让你开心一些呢。但他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有问出来，觉得好像还是不该由他来问。

但他想到刚才书房里那一片烟云，看到江砚手里还没放下的烟，心里又很难受，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他本来不该说的话：“你……少抽点烟，好吗？”

江砚瞥了他一眼。

本来按他的习惯，和人说话时不应该带着烟。但近来他的感觉是一秒钟没了烟他都想发火。他又想起来刚才在楼下溯舟称呼的“您”，心头一时无名火起，心想溯舟不是很懂得守宠物的本分吗？宠物凭什么管主人抽烟呢。

他脱口而出：“这儿没有烟灰缸，这根烟灭你身上？”

溯舟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

他看了眼那红亮的烟头，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江砚感觉自己灵魂飘在外面看着这副躯壳胡言乱语：“嗯？好吗？”他甚至伸手作势要夹着那截烟去碰溯舟的手腕，“你觉得呢？”

他的手一点一点靠过去，溯舟僵在那儿，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皮肤已经感觉到热度了，可他一点儿也没动，没反抗，退都没退一步，定在那里。江砚架势都有点端不住了，夹着烟的手也停在那儿，半晌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有病，准备把手收回去。

溯舟却突然低下头去，声音好像很平静、做足了心理准备一样的，低声说：“烫在尾巴上会更疼些。”

他低着头，仿佛看一眼江砚的神情就会失去勇气了一样。

只要江砚一声令下，他在这里就可以化形，变出那条鱼尾来。很早以前那就是一个惯于被凌虐的部位。一个小小的烟头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多的他也见过，经受过，烙铁，长针，木炭。都是有过的。

在这里化形，他会摔倒。鱼尾没有办法支撑他站立，他会摔在地上，起不来，一动也动不了，很狼狈的样子。加上那个烟头的烫疤就更甚了，鳞片是很敏感的，一片受了伤，整个人都会忍不住地发抖。然后如果江砚惩罚过他后心情好了一些，会把他重新抱回水里，或者放着他在这里不管，他就只好躺在这儿了，不知到什么时候。

听起来有点凄惨，但是如果江砚此刻就是想让他疼的话，如果那样江砚就会不再生气的话……

他等待着江砚的命令。

江砚的手抖了抖，仿佛自己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手来。

“我……不是。”他瞬间清醒过来，用另一只手拉起溯舟的手腕看了看，“没烫着吧？”

溯舟无论顺逆来皆顺受地由着他托起手腕又放下，安安静静地不说什么话。江砚看着他这个样子，嘴里发涩，轻声说：“不是，我刚……我那个……吓你的，没想烫你。”

这句解释他简直都说不出口，觉得自己怎么能把这样的话当作解释。

两个人又相对无言，溯舟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看他。江砚这回没法坦然地直视他的眼睛，他为自己刚才鬼上身一样的所作所为感觉很震惊，对着那双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勉强笑道：“吓到了？对不起啊。”

不知道他们的交流是怎样结束的，总之最后溯舟回了自己的房间，江砚也回到了书房里，将烟灭了，发了很久的呆。

第二天早上，他对溯舟说：“送你去我哥那里待几天，好不好？我这几天可能有点事。”

他强迫自己不去为溯舟低落的神色而心软，至少这几天，他不能把溯舟留在这儿了。

他真怕哪一天那根烟果真烫在溯舟的鱼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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