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怎么衣服只带了两件？

一片黑暗的房间里，手机屏幕上显现着这样一条信息。

溯舟对着手机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抬起又落下，反复几次，想不出怎样回答。

其实带走那两件衣服和一个行李箱，他已经觉得很惶恐，那毕竟都是江砚的东西。

江砚一向是个很温和、善良的人，所以在把他送走时还允许他挑一些衣服带走，他鼓起勇气带了两件，江砚还觉得他可以拿得更多些。

可他自己却是不敢的，他花江砚的钱已经花得够多了，他还搞砸了很多事情。他把那条手串留给江砚，于是拿走那两件衣服，才勉强可以骗自己也是一种不算过分的交换。至于江砚会不会喜欢这份礼物呢……他不再想下去，每每此时他总是不让自己往下想。

手机屏幕太久没有被点击，暗下去了，溯舟也跟着闭了闭眼。

如果不是这回江砚生他气了，突然决定把他送走，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把那条手串送出去。

鲛人把自己的眼泪化的珍珠作为礼物送予他人，这其实承载着一种很重的含义，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做的。但溯舟自己想要这么做，那时他想的是如果这辈子他真的会把那些珍珠送给一个人的话，那个人无论如何不会是江砚以外的人了。

编手串是他上次被送来这里时和江莘宜学的，回去后他就用那些珍珠和自己的头发也编了一条，发丝上滴了他自己的血，不会断。

只不过一时冲动地编好了，要送出去时他却陷入了漫无边际的踌躇。

这份礼物的意义太重了，它所表达的情谊太重了。即使对于溯舟自己而言，他对江砚抱有这种情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使江砚当然值得这世界上最珍贵最好的东西，而这就是溯舟所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但还有一点也是要考虑到的——他自己的珍视，他自己的热忱，他自己不由分说冠给江砚的重要性，种种这些加诸于礼物之上的含义，江砚真的会愿意接受吗？

他自己情绪的激烈起伏，自己心思被万番牵动，他自己在暗处咀嚼相处点滴而落下的泪，那么悲切，又那么自以为是。江砚情愿充作他眼泪的意义吗。

但最后他想，江砚不用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溯舟想要给他，这是溯舟自己的事情。

其实一直到如今，溯舟都没有想明白江砚究竟为什么突然决定把他送走。

他知道他搞砸了一件事情，那次去游玩时，他害得江砚生病了。但在那之后，江砚还一直哄着他说没事，他以为江砚没有生气的。

也或许江砚确实没有生气。他是一个宽容的人，他并不容易生气的，但他只是……

溯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只是嫌麻烦了。

不一定非得要因为生气，才能决定放弃他的。可能江砚确实没有生气，但是也确实，不想再容忍往后可能会继续发生的一切由他引发的意外了。

昨天晚上江砚对他说“你没有做错事情”的时候，溯舟其实特别特别委屈，哪怕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委屈，但还是忍不住想：那为什么还要赶我走呢？

你说我没有做错事情，为什么却就不要我了呢。

但他很快也就想明白了。未酿成大错，不代表永远也不会酿成大错。江砚是对的，江砚抹去了一个可能会有的麻烦，仅此而已。

这样一个结果，他其实也是心甘情愿接受的。

但难过并不会因此而减轻一点。

他本以为一切都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的。大概就从上一次被从这里接回去那天开始，那天江砚对他说，“以后不用再叫我主人。”当时他不明白，很惶恐，以为江砚不想要他了，但显然不是，江砚把他又带回去，仍对他很好。从那时起江砚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微妙的变化，他意识到江砚对他的好已经不再是对待一个宠物那样的好，而是……仿佛对待一个完整的，自由的人一样，仿佛他的归属并不是被那些买卖所决定的，而是等待着由他自己来选择……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这种感受使他颤栗，那是一个始终独立而完整的人尚且不会有的感受，只有被断送过自由、又重新挣脱了镣铐的人，才能感激涕零地懂得。

其实他愿意一直待在江砚的身边，一直用“主人”这个词来表示自己的归属。这个归属虽然起初不是由他所决定，但已然成为了他很感激的一种安排。那样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放弃这个称呼后的那些变化，也一样让他喜欢。他觉得有一种本来被压抑着的情感、一种本不该有的冲动，在他心里如气球一般地慢慢膨胀起来了。就好像有一天，那个气球会突然炸开来，炸出满天的烟花、星点的火焰，好像他会站在一座很高的山峰顶上开始尖叫起来，用声音去释放某个愿望……很多个时刻，他感觉那气球立刻就要爆炸了。比如那天在草原里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看见江砚拿着手机把摄像头对准他，头微微斜着眼睛也望向他，很温柔地笑着，那是他的气球离爆炸最近的一刻——但始终还是没有，仿佛缺少一点契机，还未到时候。

后来旅行结束了，江砚变得情绪很低落。他用了一切的办法，没有一样可以真正让江砚开心起来。他开始反思江砚情绪低落的源头会不会是他自己。他在不经意间又做错了哪件事吗？是不是他太放肆了。是不是他的放肆让江砚后悔了，他应该退回到那个乖乖喊着主人的位置上去了。

毕竟一切就是从那个位置上开始的。那个位置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已经可以说是命运的一种恩赐。于是他又试着把称呼再换回从前，他想告诉江砚他还是守规矩的，只要他希望……但江砚更加生气了，而他完全没有了任何办法，黔驴技穷。

再往后，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无论如何，他自己可能也再没机会知道气球里装的是什么了。

在江砚身边的日子，是他这么久以来最快乐、最安宁的一段时光，他以为这种时光可以持续很久，没想到其实很短暂。在如今，尚且可以一个细节也不遗漏地细细回味，等到再过几年几十年，这段时日，再珍贵，再闪耀，也只是他漫长生命里一个不可追的瞬间了。

溯舟重新把手机屏幕按亮了，他打字：这些就够了的。

已经足够的。受尽苦难的人最懂得知足；他不再奢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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