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江笑容一收,眼中杀意毕现,好半天后,谢元栖虽被赤裸裸的杀意吓得有些颤抖,但却坚持与他对视,声音有些抖索,一字一句重复道:“属下不是卧底。”
他低声解释着自己的来路,参军的原因。
“......小子识过几个字,也知为国尽忠的道理。侥幸习得一身本事,本想着混口饭吃,谁知家乡竟被土匪屠村......没了去处,又遭欺骗,我撞破昌邑王丑事,他想杀我......昌邑只有武卫军能与王府相抗衡,也只有都统费尽心思剿匪,为民做主......”
“将军若执意认为我是卧底,将我一刀杀了,我绝不会心生怨恨。眼下我也杀了好些土匪,已算是为乡亲们报了仇。”
他有抱负吗?自然有,大好年华,一身本领,却冤死在崇敬爱戴的上司手上,自然不甘心,但他毫无怨恨,视死如归。
这就是阮吟为谢元栖精心塑造的人设。
饶是谢元栖性子淡薄,每每想到这个人设,也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三江贫寒出身,亲人早年被土匪杀尽,在军中冒出头了才被孔相看中收做义子,他最是爱提拔出身低却又天赋的年轻人。
不过杜三江为人刚愎自用,不喜别人忤逆,他们原先的打算是做个唯命是从的听话人,但与杜三江接触过后,谢元栖却觉得此人喜怒无常,他本就对自己十分怀疑,若是投其所好,或许更招致怀疑,便稍作变通。
虽挨了一顿打,但看上去反倒打消了对方的怀疑。
杜三江做出一副被触动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谢元栖的肩:“委屈你了,若非昌邑王非要闹起来,也不至于连累你受罚......”
他点到即止,转开话题:“我有意组一支飞虎军,这次大比就是为选拔人才。”
谢元栖一点就通,眼睛一亮:“将军?”
杜三江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你表现不错,我本想让你做副将,但你太过年轻,恐难服众,本来过几日的各营混战是扬名的好机会,但如今你怕是也不能去了。”
谢元栖一拍床铺就想翻身坐起来,却拉扯到伤口,痛得五官扭曲:“......将军,我能去。”
“欸,不可,你还是以养伤为重,年纪轻轻不可落下病根。飞虎军自然少不了你,你进去先做个小队长,等立下功劳,我再提拔你做副将。”
杜三江不容置喙,起身离开。
谢元栖恭敬地目送,等看不见人了才趴回床上,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飞虎军?
怪不得今年的新兵没按照惯例打乱后编入各处,各营主将早知将有一场大比,这次大比事关武卫军中日后的阵营划分,自然不乐意这个紧要关头收新兵。
只是杜三江应该想要吸纳一些没有根基的人培养,这才有今年的征兵。
杜三江才回去,就见最信赖的心腹欲言又止,他笑意淡下来:“有话就说。”
那心腹一脸不理解:“将军为何对那谢元栖另眼相待?他虽身手不差,但营中不错的年轻人也不少。”
杜三江道:“谢元栖年纪不大,却有勇有谋,这不是他最好的地方,他妙就妙在心性单纯,身后并无任何势力倚靠,又与昌邑王府交恶,要想活下去,要想建功立业,只能依附于我,做我最忠心的狗。”
说到这,他不由想到了自己,当年孔相不正是如此看他的么。
事实证明,孔相的法子确实好用。
杜三江微微一笑:“自然,这样的人也不少,还有几个不错的,都去招揽来,别被人抢了先。”
武卫军并非他的一言堂,孔相当年派他来时,与当地大族做过交易,因此军中不少人都受昌邑郡士族掌控,近些年朝中动荡频繁,这些士族也生出别样的心思。
就他所知,出身士族的副手早就蠢蠢欲动,想把他拉下马,将武卫军彻底收入毂中。
这不是杜三江乐见的事,他虽不满意自己只是条狗,却也明白主辱臣死的道理,他与孔相是早就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士族独大,孔相或许只是失去对昌邑一地的掌控,他杜三江却会丢了身家性命。
谢元栖养伤不过几天,听说他受伤的陈照和卫平声急急忙忙跑进来。
“谢哥,你受伤了?”
这次陈照也被调进飞虎军,但才升起喜悦,就被听见谢元栖受伤消息的卫平声匆匆忙忙拉走。
两人来这一打听,才知道谢元栖是因为得罪贵人被都统罚了,但之后将军又亲自叫来军医给他治伤,似乎并没因此生出芥蒂。
谢元栖伤口都在背上,趴在床上不方便起身,只能努力抬头看他们:“不是大事,你们这些天可还好?”
陈照咋咋呼呼道:“好着呢,大哥要去飞虎军,我还愁不能一起去,可巧我也被选上了,往后还能追随大哥。”
倒是卫平声有些惆怅,不过他知道自己的出路不在战场,很快就释然。
谢元栖看出来,对他道:“放心,我不会让你一直留在火头军。军库缺个账房,你先去那干一段时间。”
“军库?”卫平声愕然,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忍不住喜形于色,学着陈照抱了抱拳,“多谢谢哥。”
虽只是个小小账房,但军库可不是一般地方,军中但凡涉及物资一事,都需过账房之手,卫平声身体不好,在战场难以保住性命,但换做是军库,却能迅速成长起来。
“不必言谢,你早日成器,才能对我有用。”谢元栖神色淡淡。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卫平声早看出他面冷心热,虽态度平平,但背后怕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弄来这个位置。
虽然谢元栖帮他并非没有目的,但对方完全可以另选他人来担任这个重任,卫平声心知自己并没什么特别,对他更优秀更合适的人比比皆是。
既然承了情,自然就要报恩。
他心里感激,却没宣之于口,再多的保证也只是一句虚话,等自己有能力做谢元栖的左膀右臂的那天,对方自然能明了自己的感恩。
昌邑偏远,仿佛与世隔绝,平淡的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越过两个寒冬,又是新的一年。
王府张灯结彩,往来的人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朝中这两年不太平,于是各地藩王便又炙手可热起来。
不过与邻近的平章王和与孔相府结亲的山阳王相比,昌邑王府就冷清许多。
阮吟托腮望着窗外,开春后雪逐渐化开,下人打扫不及,雪水便混着行人污浊的鞋底,化作漆黑冰冷的泥泞。
隔壁热热闹闹的,他偏头问三秋:“满月礼可送去了?”
三秋道:“一早就送去了王府。”
“那就好。”阮吟点头,又不说话了。
夜色降临,他才洗漱完,正要就寝,仆从都已退下,只留下一盏暖色的小灯。窗户忽然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响声,而后一个人影跳进来。
阮吟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尖锐的发簪已经拿在手上,却在看清那人时松开力气。
他讶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边说边找出帕子帮来人擦拭。
夜深露重,谢元栖头发束起后只堪堪略过肩膀,却仍被打湿,就连睫毛上也带着湿润的水汽。
“杜三江派我来参加昌邑王府的满月宴。”他本想提前递信来,但信使或许还没他自己快。
本来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来东阳府后,不来同阮吟打声招呼有些不妥当。
这只是一件不重要的小事,谢元栖没思索就做下决定,此时却若有所思,阮吟看上去好像很高兴。
阮吟本就生得好,像是一副氤氲雅致的水墨画,性子不急不躁,做事不温不火,舒缓有序,从不慌乱,好似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此时两弯黛眉下的眼睛里却闪着细碎的光,散发出并不浓烈却持续绵长的喜悦。
“满月宴......你才到东阳府,还没喘口气就直接去赴宴,现下定然累狠了,怕是也没吃饱,我叫人送些吃食来。”阮吟家道中落前,也经常参加各种宴会,宴上的人都没心思吃东西,一味攀比吹捧,叫人听得心烦。
“不麻烦了,我一会就要回去。”
阮吟一怔,笑容微敛:“这样吗,那就算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空荡荡的桌面,很快又笑起来:“你这次能留几天?”
谢元栖算了下时间:“明日一早就要走,相府调了批物资来,我得带人去接应,再押送回军中,不能耽搁。”
“这么快,过几日是你的生辰,我本还想着能和你一起过。”阮吟难掩失落,从床边柜子里拿出一个精美的锦盒,放在桌上,朝谢元栖的方向轻轻推了推,“生辰礼提前送到你手上,虽不是合适时机,但勉强也算是为你庆过生了。”
谢元栖刚想说什么,外面响起梆子声,他来时就已不早,此时才只耽搁一会,天色就越发黑沉。
阮吟轻咬着唇,试探道:“要不你今夜在我这休息,之前你睡的那间房还给你留着,明儿一大早再走?”
“不了,不太方便。”谢元栖拿起锦盒,犹豫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桌上,“送你的。”
阮吟没说话,也没动作,谢元栖莫名有些不安,迟钝的脑袋难得察觉到异样,抬眼一看,心里顿时慌乱无比。
阮吟相貌生得秀美,像精美脆弱的瓷器,但性格极其坚韧,之前面对土匪围攻也不见落泪,此时却无声地哭泣着,晶莹的泪珠挂在白皙的面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