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吟午间小憩时，忽然毫无预兆地醒来。

此时暖风拂面，小池水面荡漾，生在其中的水草迎着春光摇头晃脑。

他一时得了趣，翻身趴在小榻上，聚精会神地数着水草的数量，数到九十九时，三秋才发觉他已醒来，轻手轻脚走过来，捡起落在地上的薄被，从旁边的小侍手里换过一条新的，重新给阮吟盖上。

“公子当心着凉。”

被湖绿色的薄被拥着，阮吟没什么血色的脸颊仿佛也变得红润少许，他下榻穿上鞋子，接过茶水抿了口，快活地眯起眼，又捡了块糕点慢慢地吃着。

他抬起手，其他人都尽数退下，只剩下三秋还在旁边侍奉。

“上回公子送去京城的吃食，李小将军吃过后连声道好，又遣人来要呢。”

阮吟对着水面拍了拍手，指尖沾上的碎屑落入水中，机警的鱼儿探出头，闻见喷香的味道，在同类还没发现时，就将那些碎屑吞下了肚。

“我还能缺他的吃食不成，你亲自选几样好的，叫人恭恭敬敬送去，就当是我这个做世兄的关照弟弟，叫他吃了要是觉着好，随时叫人再来拿就是。”

三秋应下。

阮吟问道：“襄阳可有消息来？”

三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谢公子亲自写的信，指明由公子亲启。”

他给完信就垂眸守在一旁，心里也生出几分欢喜，每每谢公子送来消息后，公子心情都会好上许多，连带着吃得香睡得好，身体也强健不少。

阮吟擦干净手，才小心打开信，他能一目十行，此时却细细地看着每一个字，半晌抬眉，露出个笑容，脸颊上出现两个浅得几乎看不分明的梨涡：“收拾行李，咱们要去襄阳了。”

来襄阳已经两月有余，赵祥金就没见过谢元栖几面。

飞虎营就驻扎在他的大营附近，每次操练时听见那边整整齐齐的声音，远远望见那些杜三江节衣缩食省下的钱打出来的新式武器铠甲，再看看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强将。

赵祥金觉得心里在滴血，心中的郁闷是越积越多，但凡杜三江对其他营也多费些心思，他何至于要叛逃到兆阳王麾下。

不过兆阳王答应会拨给他一大笔军费，很快他麾下也会马肥人壮。

他本该为此高兴，但自打投了诚，遇见谢元栖的次数忽然就多了起来，甚至他去坊市买只烤鸭回去加餐，也能碰见谢元栖端坐在一旁的摊子上斯文地吃着馄饨。

赵祥金收回视线，拎着几个大饼就想回府，他已布置好一切，只等着朝中圣旨颁下，一旦飞虎营有异动，就将他们迅速拿下。

谢元栖却没打算放过他，他将空碗放下，几步上前和赵祥金肩并肩走着。

“......谢副将。”

“赵将军，久未蒙面，近来可好？我观赵将军面色红润，印堂发亮，好事将近啊。”

赵祥金：“......”

无耻，他最大的好事就是下一刻地上就出现一个坑，叫这面冷心黑的人一脚栽进去摔死。

他决定反制：“谢副将府上倒是热闹，近来还找了匠人来修屋子。”

谢元栖想到什么，眼神出现一丝柔软：“毕竟是要长住，不好随意敷衍。”

“谢副将何必妄自菲薄，统帅那般看重你，想来很快就会召你回昌邑。”赵祥金恨恨想到，到时候就叫他去见阎王，把那座东昌府最气派的宅子抢过来给自己做郡守府。

“承你吉言。”谢元栖忽然止步。

赵祥金奇怪地看他一眼，抓住机会草草告辞就快步离开。

等走到巷尾时，他若有所感地回头，那个年轻的身影仍在目送他，见他回头便歪了歪头，而后露出个不曾见过的灿烂笑容。

赵府毗邻东昌府衙，此地价贵，宅子面积不大，是前郡守的住处。虽是个三进的宅子，但相较而言还没有谢元栖所在的那条街的两进宅子大。

谢元栖的府邸是原本的襄阳王府，襄阳王好享受，王府修得气势恢宏，后来王府上下被皇帝处死后，这座王府就被赐给一个勋贵做伯府，这已算是逾制，但那位勋贵有个哥儿在宫中正得宠，又生下皇帝宠爱的幼子，正是人人捧着的时候，便无人计较这点。

可襄阳王府血还未干，那位勋贵自个也嫌晦气，别别扭扭住了一年半载，宫中的小皇子就夭折了，那位备受宠爱的侍君没多久犯下大错，连累家人。

宅子被视作不详，官府收回来后搁置在那。

直到谢元栖来，封了一半王府，将侧门改做出入的门，重又启用。

天高皇帝远，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整个襄阳都看武卫军脸色吃饭，自然无人置喙。

往年皇家的府邸整改之后赐给臣子的事情屡见不鲜，那座宅子实在是修得好，赵祥金惦念已久，擎等着将谢元栖干掉给自己腾位置。

春去夏来，城中古湖边盛满一湖绿意盈盈的莲叶，花苞立在莲叶之间，只等一场夏风便次第盛开。

赵祥金某日回府，就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匆匆忙忙冲进来。

来人是衙门的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平日里没少跟在赵祥金身边拍马屁，此时一脸喜意地道：“赵将军，京中来了圣旨，喊您去接旨呢！”

赵祥金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赶去府衙时，谢元栖早就到了，这人好似不爱坐着，如往常一般抱臂倚在柱子边，见他来了，便挑了挑眉，眼神意味深长。

赵祥金莫名有些心虚和不安，他总觉得谢元栖早就知晓自己的心思，对方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可圣旨已经到了，难道还会有什么变数？

还没等他细想，柳主将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拉着他就去跪迎天使。

高高在上的内侍看他的眼神十分冷漠，但他们驻守地方的将领生平难得能见机会皇帝身边的人，只以为京中人都瞧不起人，并没做他想。

直到旨意颁布后，旁人已在谢恩，赵祥金还愣怔在原地，就连挤在旁边的柳主将都起身不知去了哪。

赵祥金才大喝一声，沧桑的汉子脸颊上热泪滚滚而下，难以置信地喊着“不可能”。

内侍眉头一皱，就有身着黑甲的禁军将他拖到一边禁锢住行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位高不可攀的内侍面色由阴转晴，一脸笑容地上前恭贺谢元栖：“恭喜谢郡守，陛下亲口夸您年少有为，忠心报国呢。”

谢元栖神情一肃：“臣愿肝脑涂地，为陛下效死。”

赵祥金望着他们的笑容，听着周围人奉承的话语，感觉仍在梦中，他余光瞥见柳主将也混在人群里讨好谢元栖，脑子一轰，下意识叫道：“柳全害我！柳——”

还没说完就被禁军拖了下去。

晚间谢元栖宴请传旨的内侍和府衙同僚时，忽然有人报上来个扫兴的消息，道是赵祥金死在了牢里。

他笑容一顿，瞥向下首的柳全，对方面上也是一脸讶然之色，察觉到谢元栖的目光，疑惑地转头看过来，讨好地笑了笑。

内侍不耐烦地挥挥手：“宵小之徒，不值一提，若非他另有个贪污的案子在查，出言冒犯时就已被一刀砍了。”

内侍并不拿赵祥金当回事，他亲眼看着禁军将人拖下去，虽这人还能跳能叫，但在他眼中，赵祥金已是个死人了，绝无再活着从牢狱中出来的份。

替死鬼哪可能活得下来呢？内侍平静地想着。

李大将军被冤杀，独子逃亡在外几年，好不易带着证据回京城，敲了登闻鼓告御状，为李大将军平了反。

皇帝正是重视李小将军的时候，正当头李小将军忽然在大朝会时，检举昌邑郡武卫军统帅杜三江贪污。

人人都知李小将军逃亡时被杜三江奉旨缉拿，虽没抓住人，但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这是要报复回来呢。

皇帝自然也明白，当时缉拿李家逃犯的旨意是他下的，杜三江也是奉命行事，只是天子哪能有什么错处，若是做了错事，那必然是被人蒙蔽了。

他只当没这回事，孔相还得用，西南也离不了杜三江，但李小将军全家只剩下他一人，皇帝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便只打算糊弄过去，给李小将军一个交待便是。

本还头疼要怎么收场，谁知没查多久就有了回应，这贪污的事杜三江竟是不知的，查来查去，幕后主使落在一个小小将领头上。

皇帝大喜，是必然要对这个小将领千刀万剐，好叫李小将军撒气，莫要再拿着杜三江不放了。

谢元栖笑着转开话题，一群人便上道地不再提这事，纷纷附和内侍，宾主尽欢。

宴席散尽后，谢元栖回到府里，还在思索内侍最后那句看似推心置腹的话——

“谢大人好运道，陛下最爱少年英雄，可巧就来了个您。少年人行差踏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往后改过便是，您可别让陛下失望。”

这话句句是皇帝要重用谢元栖，但听来听去也不过一句客气的空话，其中真假有几分还难说，但能领会到的意思是，皇帝不许他再和孔相那边走近。

但却似乎也看不上他，便轻飘飘点一句，若是谢元栖往后正犯了忌讳，玉京怪罪下来，他与被拖出去生死未卜的赵祥金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