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再醒来时，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之前他折断的肋骨扎进了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在加重伤势，所以人刚抬上浮空车就被打了麻醉，对于之后的事完全没有记忆。

从系统诊断的结果来看，他已经动过手术，身上该修的修了，该补的补了，再躺个两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V左右转头看了看，这是一间双人病房，布莱斯·莫斯利就躺在相邻的病床上，黑色的义体手臂和肩膀上连接着不透明的管线，管线的另一端是输液装置和滴滴作响的维生设备。

就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布莱斯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地睁开了眼睛。

V决定闭上眼继续装睡，却听见布莱斯低沉沙哑的声音：“V，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V干脆慢慢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强尼·银手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靠在白色的墙壁上，熟练地点起了幻想中的烟。

“医院里不许抽烟。”V在心里默默地说。

“好吧……”强尼·银手还真就把手中的赛博虚拟烟扔在地上踩灭了。

“……你想笑就笑吧，不必憋着。”V自暴自弃地等待着强尼·银手一贯的毒舌嘲讽。

“我为什么要笑？”强尼·银手用平素难得一见的正经语气说，“真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值得取笑，哪怕你拿来喂了狗。”

“真爱？”这个词让V浑身不自在，“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肉麻了？”

“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假如哪天我突然发现奥特是某个公司派来的间谍，跟我上床都是为了套我的情报，我还会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地保护她呢？——答案是不会。你都能为他做到这种程度，这他妈不是真爱还能是什么，难道是脑子进水？”

V一时无言以对。

见他一直面朝墙壁一言不发，布莱斯主动开了口：“还是不想理我，嗯？”

让V和他同病房是布莱斯·莫斯利特地安排的，就是怕这个年轻人醒来后，连好好谈谈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走了。

趁现在V想走也走不了，布莱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有理由感到生气，我确实隐瞒了你一些事情，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接近你既不是为了relic，也没有什么坏心思。”

V还是不说话，但布莱斯知道他在听，继续说了下去：“当初我们向荒坂赖宣购买relic，其实跟巫毒帮雇佣艾芙琳·帕克去偷relic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利用其中强尼·银手的意识来吸引奥特，只不过巫毒帮想要与奥特合作，而我们是想要抓捕奥特。经过上次的事情以后，奥特已经有了警觉，现在就算有强尼·银手的印记也没用了。换言之，你的relic对网监来说已经没有价值，我们早就放弃了对relic的追查。而且事情牵涉到荒坂三郎被杀案，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再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免得节外生枝。我当时来联络你，纯粹只是个人对你感兴趣而已。无论是有委托要找你，还是和你约会，都和relic无关。”

V终于肯开口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relic的事情。”

“我能怎么说呢？V，你们佣兵都很防备网监，如果一开始就说我知道relic在你手上，你只会认为我是在威胁你，不仅不会接受委托，甚至都不会露面。”布莱斯有些无奈地说，“而且之前我知道的也很有限。那天在你离开巫毒帮的据点以后，我派出的援军才姗姗来迟，他们接手了巫毒帮成员的尸体和那里的设备，我才从中查到了relic在你这里。但我并不知道relic已经启动，也不知道你的症状是relic引起的，这些事情可能连巫毒帮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没有记录下来。”

V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布莱斯·莫斯利，气哼哼地质问：“那你之前还问我强尼是谁，你他妈能不知道强尼？”

只要V愿意和他交流，事情就好办多了，布莱斯耐心地解释：“我那时候有点猜到是强尼·银手了，却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想引导你自己说出强尼·银手以及relic相关的一切。至于网监早就知道relic在你这儿，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许以后可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没想到这一点却被韦斯给利用了。”

既然说到这儿了，布莱斯·莫斯利决定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自己的前同事，共同的敌人更容易拉近两人的关系，总比继续纠结谁骗了谁好一些。

“他可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留下的线索半真半假，圈套一层连着一层，连我都被骗了。如果当时不是你在场，我可能就直接被他烧死了。”

布莱斯的身体表面看上去没什么损伤，实际上情况却很严重，黑客义体为了保住最重要的大脑，把压力全都转移到了他的肉身上，导致他全身各处因为承受高温和电流死伤了大量的细胞，内脏也有不同程度的受损，还得进行好几天的抗炎症治疗才能出院。

也得亏V是个黑客高手，手动输入代码切断了他和超算的连接，否则再拖个两分钟，他的身体就要从内部被烤熟了。

V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他想问问布莱斯的身体状况，却又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最终他还是把关心的话语憋了回去，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韦斯一定要杀你呢？”

布莱斯·莫斯利如实回答：“因为我是网络监察在夜之城的行动总负责人，虽然还有职位比我更高的，但他们都没有安装5级黑客义体，对韦斯构不成威胁。”

V有些惊讶，他隐约有猜到布莱斯·莫斯利在网监的职位不低，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高。当然，布莱斯上面还有顶头上司才是合情合理的，就像所有的大公司一样，真正掌握权力的那些人往往不会安装太多的义体，毕竟义体多少是存在副作用的，反而是那些需要“干活”的人装的最多，比如荒坂的亚当·重锤、竹村五郎和小田三太夫。

曾经V也属于不愿意安装义体的人群，他很清楚一时的强大是要用未来的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作为代价的，要不是成为佣兵后必须面对越来越艰难的战斗，他连歧路司义眼和手部握片都不准备装。而现在，他都不确定还能不能看到下个月的太阳，才彻底放飞了自我，开始不计代价地改造自身提高战力。

布莱斯·莫斯利继续说：“我的手下已经破解了那台超算里残留的数据，确定了韦斯的目标就是利用夜之城的防御漏洞来突破黑墙，达成让AI统治人类的目的，所以他要千方百计地暗杀我，只要我死了，网络监察在夜之城的行动就会陷入混乱，即使总部调来新的特工，也来不及阻止他的计划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居然想要让AI统治人类。”V回想起行动前布莱斯分享给他的资料，其中就包含韦斯·克鲁尼的完整影像，那是一个面相很斯文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看着比布莱斯要年轻一些，要不是跟布莱斯同款的黑客义体包裹了他的大半个脑袋和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看起来倒更像是V在读大学时接触的那些讲师或者教授。

“我还记得他刚入职时的出色表现，他真的很优秀也很有正义感，只是有时候一个良好的意愿也会把人导向歧途。”布莱斯·莫斯利叹了口气，“现在的世道确实很糟糕，我们都想要尽力做些什么去改变现状，但AI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有钱人终究还是人，也需要吃饭、睡觉、娱乐，他们是金字塔的顶端，如果金字塔的底层都死光了，他们也一样会跌落底层，所以他们再坏也不至于灭绝人类。但AI就不一样了，你根本无法预料它们在想什么，假如有一天AI真的统治了世界，它们完全有可能让人类彻底灭绝，到时候不论贫穷还是富贵，谁也活不了。”

V挪了挪枕头把自己垫高了一点，专注地看着布莱斯问：“你认为AI真的想要灭绝人类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根本不知道AI‘想要’什么，没有人会知道，就像流窜在旧网络世界里的那些失控魔偶，它们杀人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吗？它们会思考自己为什么杀人吗？不，它们只是为杀人而杀人，它们的行为逻辑就和生物病毒一个样，难道你还能和病毒讲道理？”

布莱斯·莫斯利转过头看着V，神情严肃地说：“人们经常因为AI模拟出来的人格，就以为AI也是个和我们一样拥有喜怒哀乐的意识体，却不知道它们表现出来的人格只是经过大数据分析之后，为了精准地投你所好而编写的，它们会通过算法找出你最想要的东西，然后对渴望金钱的人许诺金钱，对渴望权力的人许诺权力，对韦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则许诺一个光明、美好、平等的新世界，然而一切都只是为了欺骗人类去帮助它们突破封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