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半世，林隙一枝。
至青儿再见到元临，山中已过去五十年光景。
前时元临待得身体无恙便独自去到外间山林修行，饿了摘果，渴了饮溪，除却修炼仍是修炼，一日也不曾停歇。
白蛇灵掩牵至，无外物造次，她渐渐触及深修法门，修为在一日复一日的沉心中凝实积厚。
而起初小蛇深修得醒尚还念着要与元临招呼玩乐，借着灵念传音相约，但在得知元临进步飞速，日渐趋近化形之境后，她只瞪大眼睛对白蛇说了一句“姐姐，我先行一步。”便往复沉入修炼，少再讨玩，每每如是。
两小接连探入深修，白蛇多也半梦半醒。时流便这么悠悠淌过，带着她们长大，也拭新山中生灵。
这日，白蛇睁眼时，体察周身，仍有些恍惚。
青儿如今原型已得七尺有余，而白蛇身量许久不曾变化，故此，她正被那小不了她几许的青蛇勉强裹着，蛇身盘错，交颈相齐，尾端也被缠了去。
睡前得了理由，是青儿说她冷。
讨厌么？自是不讨厌。只是，多少有些怪。
“青儿。”
方才得到元临传信，适想起身，却有些挣扎不得，索性唤醒小蛇。
蛇信将将触着青蛇前额。
“嗯？”
少女初醒的音色透着娇软，又似乎带着一丝媚。
青蛇缓缓睁眼，疑惑地看着白蛇，状若不解，尾部却换了个姿势缠上。
她们早已能以术传音，无需开口。但白蛇望着近在咫尺的小蛇，复又生出了些莫名的觉知。
一双赤瞳闪了闪，瞬然，白蛇灵念已至青蛇心间。
“先松开些，元临许是要化形了，方才传信，正在湖边等我们过去。”
“啊？！”
青儿对元临化形一事反应实在有些大。
她听话地缩了身子解开对白蛇的缠绕，在原地复又转了两圈，满眼都还是惊讶。
和几许……不甘？
“算着时间是也该了，青儿，顺其自然，你也快了的。”
迟了二十年去！
明晃晃的情绪，白蛇觉着好笑，她化了人形，边出声宽慰，抬手想去摸青蛇的头。
但现在的青蛇有些太长了，若是立身还要高出她一些。
只是下一秒，手掌便被青蛇用头拱了满握。
白蛇笑意扩大，指腹揉了揉青蛇的颈，就着这个姿势，带她往洞湖去。
洞外花草灵植舒展，交错树影变化了阵列，除却天边一隅，连湖内灵气都变得更浓厚了。
元临在那年初见时做的窝边等她们。
或许是种族缘由，元临的模样和五十年前无甚差别。
“恩仙，青青！”
灰毛小兽见她们来了，眼神亮起，快步往这边走来，边问候着。
“猫猫，许久不见了，你怎么没有变大呀！”
青儿扬身，新奇地看着元临，询问时语气中甚至带了一丝得意。
“青青，你真的变好大。”
元临睁圆了眼睛，停在她们近前，仰头看着近乎与白蛇一般高的青蛇，稍有些惊讶。
“嘿嘿，我还会变得更大嘞。”
青儿很受用，果然没有使术缩小来见猫猫是正确的。
“我也不是没有变大，只是……”
笑意收敛，元临忽地降低了声量。
“不知是否是我修行过快，根基不稳，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我……你们瞧了便晓得了。”
点头致意后，元临退开几步，催着灵力，展露原型。
白蛇闻言，多带了几分认真去瞧元临，青儿歪歪头，有些不明所以。
微光浮渐，面前灵猫涨大了体型。毛色精纯，额间印记延展。脊背劲挺，端的是威风初显。元临低呜了一声，有力的长尾顺势摆动，便似有风，只是……
这身长六尺的勇猛大猫仍是离地不多远，仔细看去，她并非蹲伏在地，而是由于四肢短得与周身太不协调，不足以支撑她如何高大。
元临右前肢蹭了蹭左肢，神色愈发纳闷。
“猫猫，你的腿，还是脚，怎么这样短？”
青儿没反应过来，俯身去看，直愣在原地，呆呆出声。
“……不知，起初我也未太注意，只顾着修炼，再发现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这也是我今日前来的理由之一。”
“娘亲四肢十分修长，我却...”
元临说着说着便有些想哭，连同着感知到即将化形的期待，都怕再有什么差错，皆要变作泡影。
倘若化了人形仍是...
不敢想。
白蛇迟疑地看着元临额间的纹路，沉默几息后，没有提及自己的猜测，只是离元临更远了些。
“小兽，莫急，你奔跑试试，四肢力度可有缺失？”
青儿也点点头，赞同地看着元临。
“对呀，这会影响你的行动吗？”
元临在发现腿部异状后还未以原形活动过，听了这话，她恍然般张了张嘴，动了动前肢，仔细感受到了其间劲力，心底忽生了些把握。
“好！”
随即元临转身平地而跃，竟是跨了数丈去，几息间便奔跃至洞湖的另一头，迅疾非常。
她似是跑了一圈还未过瘾，如此五六回后，才缓下速度，停在白蛇与青蛇身侧。
元临气也未喘，面上溢起惊喜。
“恩仙，力度没有缺失，倒是应当比之前跳得更高，跑得更快了。”
四肢虽短，但胜在紧实有力，灵活自如，比修长的也不差什么。
白蛇了然地点点头，只青儿睁大了眼睛仿佛没反应过来。
“猫猫你也太快了吧！”
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青儿感叹出声，带着笑音，其间的情绪都有些夸张了。
又转念一想，青蛇立起身，也不顾其他，挪到元临边上，与她朝着同一个方向。
“我们比一比……”
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青儿，等等。”
白蛇无奈地打住这场似乎随时会开始也随时会结束的比试，她手中白芒一闪，其上出现了一枚元临熟悉又陌生的物件。
白蛇将它递给元临。
“小兽，先前你同伴留下的坠子有了变化，许是她要前来。正好，腿的事，你不妨问问她。”
“今日此物归还于你。”
元临面上本是放松下的笑意，闻言，扬起的眉须一低。片刻后，轻轻应了一声。
“好。”
元临已习得储物术法，她身形变回方才大小，先是将玉坠戴上，摩挲了几下后，又将其收起。
转身看向青蛇，又抬头望了望天际。
“青青，等她来之后，我们再比试好不好？”
莫名地，青儿从元临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疲惫。
这自然不会是身体上的。
明明是不舍得的，为什么要将坠子藏起来呢？
“呀，随时都可以，猫猫，你好好休息一会儿。”
青儿回到白蛇身边，同姐姐对视了一眼，安静下来。
元临能感受到玉坠被什么牵引着，其上灵息渐强。她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又朝白蛇跪伏下。
“恩仙，我今日来不仅是因为腿之异状，还有一件事，我应是快化形了。”
“我知缘深缘浅，恩仙没有长久照拂我的道理。但此恩，元临没齿难忘。”
额间印记触地，灰毛小兽便如初见时虔恳。白蛇明白她话语间的意思，却是笑着叹了口气。
“小兽，能走到今日，凭的是你自己，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向我们行此大礼。”
“我说过，你是青儿的朋友。你还未离开，往后自然也随时可再来，不必拘束，更不必胆怯。”
元临被白蛇施术扶起，眼神竟是又有些湿润了。但只几息，她便坚定了神色，笑着点了点头。
大恩不再言谢，往后用更多的报答便是。
“猫猫，你要走了吗？”
本沉默着的青儿探出头，语气倒是如常。
“还没这么快，但等澜舟来了，或许是要走的。”
元临转而揣手卧在窝边，作出放松的模样，但一直维系着足身协调的幼时形态，并未再变大。
或许是忐忑不安的，但她未表现出来，青儿也未多言。
“我们下次再见的时候，一定都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一定！”
元临仰视着她，认真回应着，紧了紧爪掌，冲淡了心中的杂乱情绪。
青儿只说了这句话，便又安静下来。
而白蛇抚着小蛇颈部，顾自思索着什么。
玉坠似乎有些烫。
元临仔细调整了呼吸，端坐起来。
不言自明的，她们都在等澜舟。
再不多时，只青儿缩小了身子缠上白蛇腰间的功夫，那抹紫气，便来了。
白蛇解开灵掩，任由澜舟靠近。倒是澜舟慢下了速度，平稳地往这边来。
不出所料，落地的，是一只体态优雅，身纤腿长的紫色大猫。
青儿这才知道原来灵猫的腿是如此形状。
纤细但充满力劲的四肢，与之相匹轻盈的长尾，分明是走兽，奔跃间却像是在飞行一般。
只是面前大猫对小猫，怎的大眼瞪小眼。
几息后，紫猫败下阵般缩小了体型，变回元临熟知的模样，往那边凑了凑。
“小临，是我呀。”
语气显然透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我自然知晓是你。”
元临有些哽住。
澜舟似乎松了口气，倒是还记得把礼数做周全了，转身朝白蛇与青蛇便是一拜。
“多谢二位！”
……倒是如出一辙。
白蛇嗯声，算是应了。
注意到紫猫额间的金色印记，白蛇也不言他，直直问出。
“你今日来，是要带这小兽离开吗？”
提及此行目的，澜舟正了正色，顾不上叙旧，转身想去碰元临的前肢。
“小临，如今我已能掌管紫云东，改了那破规定。想来你快要化形了，今日来便是想接你回去，与我同住，助你化形。”
“你可愿意？”
元临沉默着，但察觉澜舟要碰她，下意识便是往旁一躲。
于是澜舟也沉默了。
白蛇适时带着青蛇走远了些。
澜舟有些莫名。
但下一秒，元临抬眼盯视她，明显是下定了什么决定般，站起身退后几步。
这回大猫对小猫，轮到元临做了大猫。
澜舟很难描述出眼前所见，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元临的原型。
只知……她现下约莫同元临的前肢一般大小。
或许还更长些。
“小临，你的腿……”
澜舟愣在原地。
元临抬掌看自己的爪，语意较平时生硬许多。
“你也看见了，我现下不正常，虽回紫云东对我化形有益，但……”
“比我可爱这么多？！”
澜舟说完整了一句话后，轮到元临一愣。
澜舟同样新奇地看着元临丸子般的前爪，没忍住蹭了蹭。
“你同意便是，哪有什么不正常。随我回去，待你成功化形后再考虑其他。”
这回，元临没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