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二月,偶有飞雪。
昭阳殿中,鎏金铜炉里一捧红罗炭燃得正旺。殿中温暖如春,全没有外边的半点料峭寒意。
明黄衮龙袍的天子站在桌前,提笔临一张帖,神色专注。这位圣上,今年二十有五,因为常年深居内宫,看上去比本来年龄还要年轻一些。
因着年轻,威仪就弱了些,平添了几分亲和力。
谢傕立在堂下,垂首等了半刻钟,摸不清万岁爷的心思。西北军务的一干要事,已经在前朝百官面前悉数上禀。
朝会散去后,有皇帝的近侍来寻他,说万岁爷命明远将军到内殿面圣。
他跟着来了,皇帝头也没抬,只笑道:“将军稍等,朕就临完这副字。”
那语气真真和善到了极致,和善到谢傕诚惶诚恐。这一等,便是等了这小半刻钟。
圣上终于搁笔,翻出一枚白玉雕花小印在那纸上摁一下。谢傕瞧着那私章,倒是质朴,不是什么太名贵的材质。
有小太监立在一旁,平整抻着那张宣纸,只待风干后,上裱。
谢傕不经意看了一眼,只看到一行“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他隐约记得,这是前朝某位僧人的绝句,京中都说圣上崇尚佛法,看来也是真的。那字,竟是精致灵动的簪花小楷……过于秀气了。
圣上似乎心情大好,捉着谢傕的视线玩笑似的开口,“小将军,平日里可也摆弄些字画怡情?”
谢傕整日里舞刀弄枪,书算是读了些,可这作画临帖的风雅事还真不是他心头好,只能如实作答,“臣不才,军营里只读些闲书,疏于书画之道。”
圣上笑了,“甚好。每日看的是西北大好风光,戍边卫土。好过这深宫时日漫长,只能捣腾这些玩意打发时间。”
这话说得没头脑,很有些落寞不得志的意思。天子君临天下,可如今朝中大权悉数旁落到权王和长公主手中,天子有他的为难和苦楚。谢傕没能接话。
明黄袍角踱到了谢傕跟前,“先前是说,谢爱卿腊月里感染了风寒,让你代为回京述职?”说的是他那因病托故没有回京的老爹。
“是。请陛下宽恕臣父亲礼节不周的罪过。”谢傕以为皇帝不悦,急着要跪地,被及时制止了。
圣上不甚在意,“他倒是狡猾,知道这皇城里水深鱼杂,自己想着躲,叫儿子来趟这浑水……怎么样,这京城里吃得可还习惯住得可还舒坦?”
这明摆着是与他话家常了,谢傕忙回禀说一切安好。
圣上又笑,“西北苦寒,这京中的春色倒是来得早些,既然住得还惯,那就多待些日子吧,等到春三月里赏过了这京城里的满城花开再回去。”
这意思是要让他多留些时日,谢傕领旨谢恩。
皇帝又道,“将军,都说国朝重文轻武,可边关数十万将士,守的是大夏的国土,也都是朕的子民。你说,朕哪里又有轻看武将的道理?”
谢傕终于琢磨出来了,这小皇帝是要自己表一个忠心。虽是说得儿戏,可天子威严之下,岂容半点含糊。
他抱拳行礼,肃色正容道,“微臣明白陛下的期许,谢家不涉党争,远离朝堂,只愿做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刃,最安心的盾。”
这话说得句句真挚。高位上的人未必肯全信,可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果然,圣上笑得颇有些满面春风的意思,指着那幅小太监裱好的七言绝句诗,“这幅朕亲临的字,就送给小将军吧。”
圣上把人领到字前,似是自言自语,“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志勤寻了三十年的道,一见桃花之后幡然领悟。朕又……何尝不是呢?谢将军,或许朕之于国朝算不上一个好君王,但终有一日,朕会是那个名副其实的帝王。谢家能够秉持中立,朕甚欣慰。来日,西北就是昭阳殿最大的胜算。”
这首禅诗,写的是志勤为佛法寻觅三十载后悟道的典故。而他,这个国家的皇帝,他苦寻小半生的“剑客”--他的帝王之道,又何尝不是在这重重深宫的无数个白日黑夜里才顿悟出来的呢?
“一见桃花”,美好到易碎的机缘,他也曾真真实实地拥有过。
他说这话时神色几分肃穆,洋洋洒洒一席话,没有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却又让人无法违逆,或者说不忍心违逆。谢傕正寻思该怎么接话,也好宽慰这位善感的天子一二。
圣上手指拂过纸上墨字,笑道,“可惜了,今日不巧,不然能让小将军见见朕的书法师傅。子奚,他一定想听你讲一讲西北的光景……”
子奚,谢傕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从天子的口中。那张月色和雪色间寡淡到极致又妖冶到极致的脸浮上心头。
他竭力按捺住心底那点汹涌的好奇心,“若这位……先生想听西北的风土人情,臣左右闲在京中,可随时应召前来闲说一二。”他斟酌了下称呼。
年轻的天子注意到了他微妙的措辞,“先生?是啊,他本该是这京城最负盛名的先生……朕只觉得他应该是向往塞外风光的,可是如今,喜欢憎恶,他也不大说与朕听了。改天吧,改天让你们见见……”
当谢傕从朱雀门出来的时候,黄昏已经垂暮,他手里还捧着那幅御笔钦赐的墨宝,盛在华而不实的精致木盒中。
回头看这座巍峨宫门,在天幕地席间长大的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些类比无奈的伤感。
这座宫城困住了许多人,远在边陲的谢家,又能明哲保身到几时?
父亲托病不来京中,却让鲜少踏足皇城的他来了。
隔着千里山河,怕是只为了给这深宫中的皇帝一颗定心丸吧。
至高无上的年轻天子,他连这宫门也难踏出一步,要把西北将士的真心捧在这位贵人的跟前,看清了,才能让他片刻安心。
来到京中的这几日,谢傕算不上什么众星捧月的远来客,也只有依仗军功的邺王打着犒劳北境胜军的由头宴请了他一回。
但他知道,在这场京中贵人们鹬蚌相争的权力游戏里,从他踏入京城的那一日起,凉州谢家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